聊城大学 - 《聊城大学报》
小勇,
你快回来……
作者:数学科学学院郑礼金
“小勇,你快回来……”哪里传来的声音,如此渺远?我从梦中醒来,望着窗外繁星,那闪闪的星光就好像妈妈的眼睛一样,默默注视着我,给我一股清凉的温馨。
小勇是我邻家的一个男孩,长我3岁。他是我们一群孩子中最大的,理所当然地成了首领,带着我们四处玩闹。我们刨别人地里的红苕,摘未成熟的豌豆荚,拆鱼塘边的小茅屋……小孩子天性好动,做事不顾后果,经常被人撵着骂。每当这个时候,一个关切的声音就会从他家那间破败的小屋里传来:“小勇,你快回来……”
那是他母亲的呼唤。
小勇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就被抓进了监狱,他母亲经受不住打击,从此有些疯癫,经常大白天关着门,在里面哭天抢地,声音凄厉。从我会走路起,父母就再三警告,不要到他家去!以后,一听见她的声音,我就毛骨悚然。但是,小孩的好奇心是极强的。有一次,我竟然壮起了胆子,蹑手蹑脚地凑到他家虚掩的门上,透过缝隙偷偷往里窥探,正好遇上她犀利的眼睛,阴暗狭小的屋里,它们闪着幽幽的冷光。我吓得一阵哆嗦,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张望。她却追到门边,和颜悦色地向我招手,招呼我过去,递给我一张黑乎乎的玉米烙饼。那个时候,我家里生活艰苦,经常吃不饱饭,由饥饿而萌生的贪婪瞬间战胜了恐惧,接过饼大口大口嚼起来,其实味道也不怎么好,但就觉得特别香。
她虽然神志不太清醒,却从来没有误过庄稼活儿,所以小勇虽然缺少正常的照顾,吃的上面也没受什么委屈。农忙时候,她经常担着粪从我家门前经过,我总是躲在院坝的围墙后面,看她阒无声息地跨过那条长满青苔的石桥。她的头上缠着一块破旧的毛巾,脸色煞白。她的眼睛专注于脚下的路,从不招呼别人,也没人搭理她。
小勇也读过一阵子书,由于受不了学校的管制,逃了回来,把书扔进了尿缸。从此,他辍了学,到处浪荡,不久就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渐渐染上了社会上的陋习,吸烟、喝酒无所不能。这些都是需要钱的,从哪里来呢?偶尔有人看见了一个瘦小的孩子背着一个硕大的背篓步履蹒跚地从他家溜出来,背篓里面是金灿灿的谷子。家中那点粮食哪经得起他折腾?没两月,粮仓就见了底,他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外面。东家坟头那几个南瓜有十来斤了吧,胀鼓鼓的,实在可爱;西家的狗好像也长得很肥实,又不咬人,越看越觉得它眉清目秀。他就这样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到处惹人嫌恶。然而,他母亲还是疼爱他,依旧给他做饭、洗衣服。家里没有了粮食,日子就过得艰难。小勇的伯父偶尔接济小勇的母亲,可是他自己也有一大家子,一张张嘴都是无底洞,接济就显得力不从心。于是,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都能看见一个农妇游走于荒郊野地,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握着一把小锄头,回来的时候,满满一篮子绿油油的野菜。
小勇16岁时,经不住别人的怂恿,偷偷爬上了运煤的火车,开始了闯荡生涯。他后来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告诉我,他到过北京,到过上海,到过广州,行遍了半个中国。他向我炫耀,外面的世界多么广阔,楼房多么高大,街市多么繁华,汽车多么气派,女人多么漂亮。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四年来,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凄惨的声音将我从梦中惊醒:“小勇,你快回来……”
小勇20岁回来的时候,没有人认出他来。他满头杂乱的黄发,穿得花里胡哨的,还带了个女人,一样花枝招展,但并不漂亮。村里人都以为这一对是街上唱戏的,只有他母亲一看到他就泪眼汪汪。她拉着他左看右看,问长问短,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恨不得把他握在手心里,再也不让他飞了。
他们的回来并不是新生活的开始,而是噩梦的延续。夜猫子跟着乌鸦飞,谁都不是什么好鸟。能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货色?那个女的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下的,鼻涕流到嘴里———吃现成的。他们两个天天早饭后就往村口的茶馆里奔,打打麻将,斗斗地主,没钱玩就站在人后过把眼瘾,鸭脖子伸得长长的。
他母亲默默地做着家里的一切,从来没有吭过一声。
一个炎炎夏日,我从地里回来,在村口的坝子里看见了他母亲。时已近正午,烈日当空,热浪滚滚,脚心落地像贴着热辣辣的锅底。她一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敲击着刚刚割下的稻穗。细小饱满的谷粒脱落下来,四处飞溅。她的头埋得很低,看不见脸,只有额上紧密的皱纹里横流的汗珠不断滴下。我静静地从她身边走过,忽然感到一阵浓浓的悲哀。
后来,我读大学,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小勇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只是,当我夜不能寐,想起故乡的时候,耳边总会有一个梦呓般的声音在回响“小勇,你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