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一日。
——《圣经·旧约·创世纪》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智商已让那些患恐高症的人望而生畏,而当时我还没有装疯卖傻的智慧,于是我看起来显得高深莫测。因此招惹到了一位据说游遍五湖四海,看透七情六欲的神秘人物。他那伸出鼻孔盖住嘴唇的鼻毛说明他从高处而来。他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此行目的很简单,无非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是“假如明天没有太阳该怎么办?”
他一口气说完后便盯着正在咬奶嘴的我看,试图在我脸上捕捉到一些吃惊和迷茫的神情。对于这个问题,植物学家说,树木将无法进行光合作用;语言学家说,在假设不成立的情况下一切推论都站不住脚;哲学家说,物质上的不存在并不代表精神上的湮灭;而和尚说,有即是无,无也是有,万物皆于心中。
我放下奶嘴,问:“明天没有,后天呢?”
他欲捕捉的神情出现在了自己的脸上。他捋着鼻毛思考的样子使我想起一种猫科动物。
二
出于对学问的执著,他在我家附近住下了。长期的思考使他过早的衰老,脑袋也成了不规则多边形。那个时候他已表现出老年痴呆症的初期症状。当我用同样的问题问他时,他突然神采飞扬,连鼻毛都迎风飘荡。
“Hocestsimplicisimum(拉丁语:这很简单),”他说,“既然万物都是神创造的,就再让他造一个好了。”
几天后,为了证明太阳的温柔,并以此推出神的仁爱,他躺在空地上的阳光下,周围竖起几十面放大镜,把焦点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那段日子里,方圆十里内,都飘荡着我久违了的肉香。我又一次想起了《百年孤独》中的墨尔基阿德斯。一个直接死于水中,一个间接死于火中,却都是那样的衰老和仓促。
三
为了避免野狗对他的尸体有所亵渎,我草草地将他埋入地下。而肉香依然招摇了三个星期,以致坟墓附近狗患成灾,至于肉香的悠久,我相信那是阴魂不散。
和夸父一样,他也是殉了某种精神体验,前者,除了是一个优秀的马拉松选手外,更是一位彻底的理想主义者。而他,当放大镜把太阳的爱集中在一点,当他的皮肤开始变成焦炭时,对神的虔诚是否就此远去?或者是更加靠近?
作为一个基督徒,他首先是逃避主义者。在他的定义里,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说,神同时造的。假如明天没有太阳呢?他说,再造一个。
强盗逻辑也不过如此。然而这并非强词夺理,不同的信仰,就有不用的思维方式。
四
宗教、艺术和哲学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是因为它们对生命分别进行了终极思考。从某种意义上理解三者的不同点,则为艺术是积极的,看重生命的质量;宗教是消极的,着眼于死亡的质量;而哲学,似乎还在徘徊。或许是因为,许多哲学家本身为艺术而活,而另一些,则是信徒。
我发现伟大的古希腊悲剧精神已消释殆尽,而罪魁祸首,居然是宗教。佛教把生看作是一次苦难,在历尽劫难后的死,才是超脱。基督教则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赎罪,死后好升天堂。于是本来体现生命的有限性的悲剧———死亡,却成了生存的主题。无形之中,宗教将人类的悲剧意识钝化、腐化。
于是尼采高呼“上帝死了”,波德莱尔大喊真正的美是弥尔顿的撒旦。假如明天没有太阳,查拉图斯拉会更加畅欢;假如明天没有太阳,恶之花会绽放得更加灿烂。而任凭查拉图斯拉声嘶力竭,任凭恶之花早早地凋谢,太阳却依旧奸笑着出现。所以,那个已死的神秘客会躺在炎炎烈日下,变成一道忘了放葱和茴香的菜。他也许也是想寻找些什么。
五
故事本身立足于荒诞,正如文章的标题一样不可理喻。然而尼采的睿智使他疯狂,波德莱尔因毒品而死时,还不到四十岁。至于站在真正的反宗教立场的布鲁诺,其下场更是悲惨。
当然,宗教已学会了宽恕。布鲁诺实际上死于政治。而当人类的悲剧意识彻底泯灭的时候,明天便真的没有太阳了。六我感觉自己站在路口,路上空荡荡,只有一个黑夜在无声息地到来。神第一天创造了光后,时间就在虚构的肉香中一去不返。
假如明天没有太阳,那可能是个雨天吧,出门别忘了带把伞。
其实真正在逃避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