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一盒妈妈从北方寄来的粽子在书桌中央,旁边则是舍友分享的一方南国粽子。南粽玲珑精巧,如同江南温婉的水塘;北粽则棱角分明,宛如北方肃然的山峦。这南北的粽子,静静对峙于我的书桌之上,恰似一道无声的谜题,悬在初涉异乡的我的心上。
犹记第一次品尝南方的咸粽,是在去年端午之时。与习惯的红枣豆沙的口味不同,舌尖撞上咸肉的厚重和蛋黄的油润,霎时间,陌生滋味翻滚于唇齿之间,心中涌起一股被故乡味道骤然抛弃的迷茫。这份错愕,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我划入了异乡的孤岛———纵使身居同一片校园天地,味蕾的方言却一时无法互通。
后来,在校园活动中,我见识了另一番关于粽子的争执。几位南方同学正兴致勃勃讨论各自家乡的粽子,一位来自温州的女孩说到家乡的肉粽时,另一位北方同学却不禁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粽子怎么可以是咸的?”旁边一位潮汕男生忽然笑出声来,高声接话:我们那儿还有一半甜一半咸的双拼粽呢!”他补充道:“家里老人说,那是为了照顾全家人的口味,甜的给小孩,咸的给大人。”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原来口味的界限未必如我先前所想那样分明,它也可以是包容与理解的桥梁。
一次偶然走进市场,我又深入了这粽子的脉络。我驻足在一处售卖粽子的摊前,摊主大概是位年过五十的妇人,双手如干涸的河床般布满了褶皱与裂纹,却灵活地在青翠的箬叶间翻飞穿梭,轻盈如同蝶舞,她将糯米、豆沙、咸肉、蛋黄等练地包裹进箬叶中。她的动作从容而专注,裹卷捆扎之间,仿佛在完成一件庄严的仪式。我蹲下身轻声问她:“您包的粽子是有甜有咸?”她抬头一笑:是啊,甜的咸的,都有人爱吃,各人各口味嘛。”那笑容如此朴实,瞬间融化了横亘在我心头的南北界限。咸甜滋味,可以和谐地在她手中共存,正如这南来北往的市井烟火中,本无不可逾越的鸿沟。
南粽北粽,如叶脉各异,却终是承托着同一种滚烫的米香———它们曾各自在故乡的炉灶上被水汽缭绕地蒸煮,也曾一同被不同口音的思念所包裹,在漫长的行途中传递着热意。南北粽子的差异,不过是文化长河上泛起的几朵不同涟漪,它们因地域的水土、历史的沉淀、人情的冷暖而自然分化,正如那蜿蜒千里的江河,接纳了沿途各异的支流,才成就其浩荡与丰饶。这咸甜之争,表面上只关乎口味的偏好,其深处,却是文化多样性最直观、最温情的体现。差异并非隔阂的渊薮,而是世界丰饶的纹理,正如咸甜两味,最终会在舌尖上和解———文化的滋味,原本就在相异中彼此发现、彼此成全。
而这包裹着差异与温情的粽子,正是端午风俗最朴素也最深沉的载体。它早已超越了最初投江饲鱼的悲悯象征,在时光的流转中,沉淀为一种更普世、更坚韧的文化精神。端午的内核,何尝不是一种“包裹”与“守护”?用坚韧的箬叶包裹柔软的糯米,用仪式感包裹对先贤的追思,用习俗的传承包裹族群的记忆。龙舟竞渡的号子,是激越的呼唤,呼唤着团结与勇毅;门楣的艾草菖蒲,是无声的防御,抵御着岁月的邪祟;而这一枚枚沉甸甸的粽子,则是温暖的慰藉,慰藉着漂泊的心灵,也慰藉着对“家”与“和”的永恒向往。
它提醒着我,真正的精神传承,不在于固守一成不变的形态,而在于守护那份对生命、对家国、对正道珍视的初心,以及在守护中容纳变迁、理解异质的智慧。如同市场上那位妇人,包容着甜咸各味,包裹的,是对每一个食客心意的尊重,是对生活本身千滋百味的接纳。端午的精神,在激越之外,更有这份包裹的温柔与容纳的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