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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师范大学 - 《江苏师范大学报》

窗棂上的旧时光

作者:○朱刘昱    
2025-06-25     浏览(170)     (21)

文章描述了作者对祖母老屋木格窗的回忆,以及祖母对土地的深情。随着老屋将被拆除,作者泪流满面,透过祖母的眼帘,他看到了永远支着的一扇木格窗和祖母期盼他回家的日子。

那是很多年前了,记忆早已斑驳,老屋的木格窗却仍在脑海里摇曳。十二块磨砂玻璃用桐油灰嵌在榆木框里,裂了纹的窗纸在风中簌簌作响,像祖母纳鞋底时哼的小调。

幼时,我最喜欢趴在那扇普通的窗边,看光阴流转,赏四季更迭。

春天是发芽的柳条拂过窗台;夏天镇着井水湃的西瓜甘甜的香味钻进窗棂缝隙 ;秋天晒着的紫苏籽,风一过就粘在纱窗上,像撒落的星子;冬天窗面结着冰凌花,我用指甲在上面刻歪扭的诗:“大雪压窗台,小狗穿白鞋”,祖母用围裙擦出一块明净,笑出缺了块牙的黑洞。

我本以为岁月是一首循环播放的歌,时光也会无限定格延展。直到七岁那年,父亲从遥远的东部沿海城市里带回盖着红章的转学文件。

记得临走的那一天,祖母像往常一样用蓝布帕子包着老窗棂掉落的木屑,轻轻地对我说:“城里的窗户不沾雨水气,记得常开条缝。”我牵着爸妈的手站在窗外,她站在窗里,脸几乎贴在起雾的玻璃上,皱纹在哈气中模糊成水痕。

那时候我还太小,只顾着数新书包上的卡通挂钩,抬头看一眼祖母,只看到她浅浅的笑。

很多年后我才醒悟,那一扇窗实在是隔开了太多。

期中考试那天,我在作文里写“我的乐园”,老师用红笔批注:“窗户意象使用不当”,他不知道我正默数窗外的梧桐叶——每落一片,就离寒假的归期近一天。

接到母亲电话时,我正出神地背课文,“奶奶她……病了。”泪水打糊了课本上的句子:“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

我们把昏睡的祖母接进城里。她终日裹着褪色的蓝布袄,坐在飘窗角落折元宝。楼下幼儿园的彩窗贴满卡通贴纸,她却对着双层玻璃喃喃:“这窗户照不进日头,茄秧该徒长了……”

清明前夕,祖母能扶着墙走路了。那晚她整夜没睡,用皱纹纸折了满窗的燕子,每只翅膀上都点着朱砂 。“开春了,该让它们从老窗户飞出去,飞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

我们明白了祖母话里的意思。短短几个月,老屋的窗棂结满蛛网,我扶着祖母坐在泛白的竹椅上,她虔诚地倚在窗棂上,痴痴地看着外面那片土地。

地里玉米竞相争高,红红的玉米穗如缕缕细发闪着亮光;紫色的茄子与红色的朝天椒正弯着身子,争奇斗艳。祖母笑眯眯地跟我说:“妞啊,我好像看见我年轻那会儿了,把腌菜坛子晒在窗台上,朝田垄里插秧的你爷爷喊:‘死老头子,日头过窗棂第三格就收工!’”

不知不觉天黑了,月光把窗格拓在蓝布被面上,她忽然哼起哄我入睡的童谣:“月光光,照窗台,窗台底下菊花开……”

我静静地陪伴着祖母,想着为什么一片小小的土地,能框住她长长的一生?到如今我才读懂祖母眼中的深情。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农家妇女,一辈子围绕着家人和土地打转,土地早已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人了。

如今我仍为前途而奔忙,所见的窗外往往霓虹如血管延伸,找不到心灵的归处。童年记忆中的太多事都已经模糊不清。可还是有时会看见玻璃幕墙上浮着老屋的窗影,想起祖母在窗下忙忙碌碌的样子和窗棂上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前日收到通知:为了家乡文旅的发展,老屋将改建成民宿,那扇破旧的窗户将被拆除。所幸的是还有老家寄来的些许旧物。其中有一沓是我幼时的照片,照片上有道道龟裂。本以为是小时候顽皮我用针划开的,其实是在无数个日夜里祖母用手抚摸留下的痕迹。

离开那日祖母在窗边笑着朝我挥手的画面忽地再次浮现了出来。多年前我没能看到她眼中的泪,而如今我的泪便涌出来了。

透过祖母的眼帘,我看见那永远支着的一扇木格窗,窗外有二十四节气流转,有生生不息的春风,正翻动她枕边那本撕了封皮的老农历,农历上圈画着我回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