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蒸得人发慌,随手拿起扇子,凉风就钻了出来。
扇子从汉魏就有了,起初叫“便面”,慢慢地,还衍生出不同种类。团扇轻轻摇动,暗含“却扇礼”等传统婚俗的温婉浪漫;折扇在开合之间,更隐喻着中国人张弛有度的处世哲学。到了唐宋,文人们更是将扇子视作雅物,开始在扇面上题诗作画,一来二去,做扇子的买卖也跟着火了。这生意一做就上千年,除开工厂规模生产不说,那些个性化手工制作仍在传承。那年在古镇,我遇见俩手艺人:一个蜷在板凳上削竹子,竹刀沙沙地刮,转眼削出薄得透光的扇骨;另一个拿着扇子,笔尖在纸上点来点去,没几下,画里的美人就活了。
然而,最实用的还是蒲扇,三十年前,那可是人手一把。祖母的蒲扇是新割的蒲葵叶编的,靛蓝布条包着边,被汗浸得发亮,摸起来糙得像砂纸。夏天午后,她躺在竹床上摇扇子,风里飘着井水泡西瓜的甜、灶间蒸米饭的香,还有柴火噼里啪啦的焦煳味。有次我贪凉睡在穿堂风里,醒来身上盖着浸了风油精的布——抬头看见祖母眯着眼打盹,手里的蒲扇还在慢慢晃,扇柄上的红绳穗子都磨得发白了,那是她戴着老花镜,拿针一点点穿起来的。
农忙时,蒲扇最管用。父亲割稻子,把它别在后腰,扇面被汗浸得发脆。歇气时蹲在田埂上,直接用扇面舀凉茶喝,搪瓷缸沿一圈汗印子。那年大旱,村里人都去土地庙祈雨,几十把蒲扇在太阳底下乱晃,像一片翻卷的枯草。有的扇面破了洞,有的扇骨断了,就用麻绳随便捆捆接着用。后来读到杜甫那句“竞挽蒲葵扇”,才明白这破扇子藏着庄稼人的日子:每道褶子都是跟日头较劲的印记,像老黄牛背上的纹路,刻满着不声不响的韧劲。
头一回见到电风扇,是台祖母绿的“华生”牌座扇。铜开关拧起来“咔嗒”响,风叶一转,把灯光都切成了碎金子。母亲连夜用碎花布缝了个罩子,说是怕落灰,其实那布是从她穿旧的棉袄上剪下来的。父亲拆风扇上油时,我蹲在旁边看,煤油灯照着零件发亮,他沾着机油的手拧螺丝,指缝里全是黑垢——这铁家伙突然有了热气,像老黄牛在树荫下喘气。
前些天,到集上走了一圈。摊位上,那些绘有黄山美景、桂林山水的折扇仍在售卖,听摊主说,生意还不错。我也买了一把上面写着“难得糊涂”的折扇,权当藏品。现在,我的桌上摆着个USB小风扇,塑料壳印着卡通猫,转起来悄无声息。这风扇既不占多大地儿,又省电,当无须开启空调时,用它驱热,实在好用。坐在桌前,翻看相册时,只见祖母蒲扇上的蓝布条在晃,父亲沾满机油的手在拧螺丝。儿子正拿着一把便携式胶扇,一边看书,一边轻轻摇着。
风从扇中来。听,窗外蝉叫得正欢,谁家的老风扇又在“嗒嗒”摇头了。摇着摇着,三十年前的风就吹进了今天的黄昏。老风扇转得慢吞吞的,像在数那些被风吹散的旧时光,数着数着,连窗台上的铜钱草都跟着晃起了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