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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艺术学院 - 《山东艺术学院报》

晾晒月光的人

作者:艺术管理学院2024级 亓文慧    
2025-05-18     浏览(16)     (0)

  梅雨季的尾声像块吸饱水的海绵,把整个六月都泡得发胀。

  晾衣绳上耷拉着第七件未干的衬衫,褶皱里生出灰绿色霉斑,像地图上蔓延的无名国度。我蹲在锈蚀的防盗窗格子里数雨,对面楼层的玻璃幕墙正流淌着蜿蜒的泪痕,水渍顺着建筑骨骼攀爬,将钢筋混凝土浸泡成皱缩的茶包。空气里浮动着菌丝般的气息,连晾在楼道里的旧报纸头条都洇出潮乎乎的叹息。

  转折始于某个蓄满露水的清晨。五时二十分,防盗窗外的爬山虎突然集体战栗,每片叶子都镶上金箔滚边。晾衣绳悬垂的水珠开始叛逆——它们被挂在尼龙绳上,颤巍巍地折射着彩虹,坠落时在水泥地炸开细小的光之花。整座城市正被装进烤箱缓缓烘焙,梧桐叶背面的夜露蒸腾成半透明蝶翼,隔壁阿婆晾晒三天的棉被鼓起海风般的弧度,晒衣夹咬住被角摇晃,如同白帆拴在光的锚点。

  我赤脚冲向天台,塑料拖鞋在铁门后踢踏出爵土鼓点。流浪的三花猫正以标准下犬式霸占太阳能板,肚皮毛色比平日浅了两个色号,仿佛有十万粒光子在其间跳房子。风掠过晾晒中的碎花床单,布帛起伏的韵律让空气泛起粼粼波光,晾衣绳在晴空下绷成五线谱,水珠坠落的“嗒嗒”声是光的休止符。忽然想起奶奶摇着蒲扇说的:“好日头要晒三样——气、懒筋、糊涂账。”

  从储物箱翻出受潮的旧书铺在石凳上,文字的追忆被水汽泡出涟漪状墨痕。《追风筝的人》扉页里夹着去年深秋的银杏书签,叶脉间还蜷缩着半枚虫卵。泰戈尔的诗句正在纸页上苏醒,光踩着《飞鸟集》起舞,把铅字烙成晃动的光斑。压在箱底的泛黄信札也需要日光的SPA,二十年前父亲用英雄牌钢笔写下的“见字如晤”,在潮气中洇成模糊的云图,唯有曝晒后才能析出当年的月色。

  对面楼顶的鸽子群突然腾空而起,羽翼搅碎的光屑簌簌落进我的搪瓷杯。晾衣绳上的棉麻织物随风晃荡,投下的影子正在演皮影戏——蓝条纹床单变成跃出海面的鲸,碎花窗帘化作舒展的棕榈叶。晾晒中的植物标本泄露了秘密:三年前的酢浆草私藏了半道彩虹,压扁的蒲公英仍保持着飞翔的起跑姿势,某片枫叶背面用铅笔写着“2005年9月12日,光很甜”。当我将陈年毛线团绕成金色蚕茧时,云朵正从西天赶来赴宴。暮色把晾晒整日的衬衫染成蜜渍柑橘色,口袋缝里钻出细碎光粒,像逃离银河的星尘。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晴朗不在天气预报里,而在于织物纤维截留光子的能力——那些被棉线绞住的晴光,会在未来某个阴雨绵绵的清晨,化作掌心一小片永不霉变的月亮。

  水塔边的多肉植物集体打开气孔,进行最后一次光合作用。

  夕阳将云朵淬炼成漂浮的金箔时,我听见晾晒中的帆布鞋在轻声歌唱。鞋带孔里卡着的三粒白沙,那是上个夏天海滩寄存的日光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