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凝结的水珠顺着榆树滚落时,我正蹲在图书馆后门的老槐树根下数蚂蚁。人总爱做些无意义却乐在其中的事。
就像此刻青苔斑驳的砖缝间,铅笔屑正簌簌落在新勾的芽苞轮廓上。
一刹之间,我注意到树皮皲裂处钻出指甲盖大小的嫩芽,婴儿蜷拳般颤动着。这个发现让我喉头突然发紧———去年冬天园林局分明判定这棵遭雷击的老树活不过清明。炭笔在速写本上洇出潮湿的痕迹,北侧断茬的枝桠处,褪色祈福布条早已不见,唯余青白色树痂在晨光里泛着翡翠的光泽。
“年轻人也喜欢这个?”
沾泥的胶靴闯入视线。抬头撞见老人灰白鬓角时,竹扫帚须尖正拂过我未完成的素描。“树比人贪生。”他扫帚柄轻敲断枝,金属与木痂相击发出空响。“伤口长新肉要疼,枯木抽新芽更要疼。”
老人让我叫他老周,在图书馆管了二十年绿植。他的值班室窗台上永远摆着各种伤残植物:冻掉叶子的君子兰、被野猫啃秃的刺玫、只剩半拉根须的爬山虎。有次我撞见他给一株枯死的暴马丁香挂吊瓶,淡黄色的营养液顺着输液管渗进皴裂的树皮。
“您这是……”我盯着他缠满电工胶布的嫁接刀,这柄刀就像老周一样,它自身仿佛就是个值得反复回味的故事。
“死透的当标本,半死的当孩子养。”老周往腐殖土里掺碎蛋壳,铁铲与陶盆碰撞出清越声响,就像那截雷劈木,你以为它在等死,其实在等场透雨。”
这一夜,我罕见地在整理那些旧书时走了神。手指抚过《长春地方志》泛黄的纸页,松油墨香里忽然混进冻土解冻的气息。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迫不及待地推开值班室的门,老周正往几棵绿植的断茬处涂抹某种褐绿色药膏,还未熄灭的路灯下他的影子投在人民大街的积雪上,像棵倔强的老柞树。
“这是松脂、蜂蜡和柳树皮熬的。”他没回头,药勺在陶瓷罐里搅出琥珀色的漩涡,“树和人一样,伤口敞着才能长新肉。”
从那之后,我开始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常常跟着老周巡园。他教我用指甲轻刮树皮辨认腐坏程度,说健康的木质会渗出清甜的汁液;带我看榆树痂下新生的形成层,那些乳白色组织正在以每天0.03毫米的速度包裹雷击的焦痕。老周说得滔滔不绝,好像这一片是独属于他的城池,他像一个君主一样夸赞着自己每一位优秀士兵的战绩。
清明那日倒春寒,我们裹着军大衣抢救被雪水浸泡的丁香丛,他忽然指着那棵老槐树喊:“快看!”
断裂面涌出半透明的树胶,在雨中凝成金色的泪滴。而曾经鼓起树痂的位置,此刻正迸出成簇的嫩叶,每片叶尖都坠着雨珠,像亿万个小宇宙在枝头摇晃。
“这就是疼出来的生机。”老周的手套还在往下滴水,累了吧,要不要去看看我的秘密花园?”
他说的花园在图书馆顶楼露台。推开生锈的铁门那刻,我的速写本从指尖滑落———五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所有容器都在野蛮生长。锈蚀的暖气片里钻出冰凌花,报废的有轨电车座椅上爬满地锦,就连裂成两半的伪满时期石灯笼里,都怒放着毛茸茸的雪柳。
“垃圾堆里捡的破铜烂铁,加上点种子、雨水和耐心。”老周用改锥给生锈的汽油桶钻孔,紫色鸢尾的根系正从孔洞钻出来拥抱阳光。我在倾倒的阅览室木架上发现一株野生的小果,它的根须紧紧抓着《满洲植物志》的日文旧籍的书页。
暮色渐浓时,老周从铁皮柜里取出蒙尘的萨克斯。他说他会吹《松花江上》。当歌曲的旋律混着晚风在花叶间流淌,我看见那些残缺的容器都在发光。冻伤的葡萄藤沿着防寒毡攀爬,每朵花苞都朝着南湖冰面裂开的方向绽放,像是无数个破冰而出的春天正在同时苏醒。
好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仍常去老槐树下画画。树痂已经包裹住整个断面,新生的枝桠比原先更遒劲地伸向天空。速写本最新那页画着开裂的陶罐,裂缝里钻出的不仅是野花,还有半截虹彩般的萨克斯管。老周上个月退休时留给我一罐树药,标签是他用毛笔写的:
“给所有等待破茧的伤口———它们会在雨季来临时长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