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腿
走进四月的校园，迎面吹来的风裹挟着冬末的凉意，却已不再锋利如刀。树丛的狭缝处，忽见教学楼下一棵棵絮柳上，几点嫩芽如绿豆缀在灰褐色的褶皱间。那绿极淡，似水彩画家收笔前随意一抹，却让整片萧索的枯枝骤然活过来———原来春已悄然攀上枝头。
只见楼前有人正蹲在树旁，走近一看原来是在拍摄一叶枝柳。咦，莫非这枝柳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向前凑近，见得枝柳上几片凝着夜霜的叶片正蜷缩着，像是将要顶开压了整冬的积雪。像那山间村夫正卖力地清理路中的积雪，他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山间显得格外渺小，却又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力量，仿佛要凭一己之力唤醒这条被雪封印的山路。
图书馆前的积雪终于化尽。冰融成蜿蜒的水痕，在砖缝间汩汩流淌，倒映着天空的碎蓝。一群麻雀扑棱棱掠过，翅膀搅动潮湿的空气，衔走去年深秋卡在排水管里的枯叶。忽然想起去年此时，我曾在同一处捡到一片半透明的蝉蜕，薄如宣纸，却完整得能看清每一道纹路。四季轮回，总有些东西在死去，有些在新生。
二、暗涌
校园最中心的环形广场成了春日最热闹的角落。不经意间，新生的嫩芽便一头扎进了春姑娘那温柔暖煦的怀抱之中。它们带着怯生生的好奇，舒展着娇柔的身姿，与春姑娘轻舞的衣袖悄然相拥，沉醉在这满含希望与生机的拥抱里。有人仰头数芽苞，有人任春风翻动《野草》的书页，布面外套在风里鼓起又坍缩，发出类似埙声的呜咽。这声音让我想起去年此时捡到的蝉蜕———透明的腹腔仍保持着向上攀爬的姿势。
风为什么要悲鸣？
鲁迅的闰土在风雪中佝偻成盐柱时，绍兴的乌篷船正载着少年往事沉入水底。但《故乡》的结尾总被刻意遗忘：宏儿与水生的对视里，明明跃动着新绿的磷火。
但风不只是悲鸣。
在鲁迅的《野草》中，风也曾吹过一片荒原。那里没有鲜花，只有枯黄的野草在风中摇曳。然而，正是这片荒原，孕育了最顽强的生命力。风在悲鸣，但它也在唤醒——唤醒那些沉睡的灵魂，唤醒那些被遗忘的希望。
风的悲鸣，是岁月的低语，是生命的呐喊。它提醒我们，苦难与失去是人生的一部分，但希望与重生也同样永恒。正如鲁迅所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三、裂帛
三月的风仍带着冬末的凛冽，但已不再刺骨。
午后，阳光洒满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篮球场上，一个个青春洋溢的少年奔跑着。只见一个高个子男生跃起抢球，他的动作轻盈如燕，手臂伸展的瞬间，仿佛能触到天边的云。球落入他手中，他迅速转身，脚步在地面上划出急促的摩擦声，像是春日里急促的鼓点。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紧随其后，他的动作不算敏捷，但眼神专注，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猫。
场边的长椅上，几个女生抱着书本驻足观看，她们的影子与场上男生的影子交错，仿佛在无声地编织一张青春的网。篮球在空中划过的每一道弧线，都像是春日里的一支箭，射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忽然，球被传到一个瘦削的男生手中。他站在三分线外，微微屈膝，手腕一抖，球便如流星般飞向篮筐。球进了！场边响起一阵欢呼，夹杂着几声口哨。男生们互相击掌，笑容在夕阳下格外灿烂，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风轻轻吹过，带走了他们的汗水，也带走了这一刻的热烈与欢愉。篮球场上的身影渐渐模糊，但那些跃动的瞬间，却像春天的花瓣一样，永远定格在记忆里。
黄昏时，我总爱绕道去操场溪边的老墙边。砖缝里挤满青苔与地衣，潮湿的霉味混着草木清香，竟酿出一股奇异的芬芳。指尖抚过斑驳的砖石时，触到一片柔软———竟是去年秋天卡在墙缝里的枫叶，早已褪去艳红，却因春日的湿气浸润而重新舒展，叶脉间凝着水珠，宛如泪滴。
四、不眠
三月末的吉林，空气里仍浮着细碎的雪霰。龙潭山麓的达子香却已顶开腐殖层，紫红的花苞在残雪中燃烧。篮球场上，几个男生呵着白气运球，球鞋碾过结霜的地面，发出脆生生的咯吱响。有人将球砸向篮板，震落檐角的冰溜子，碎冰与达子香花瓣一同纷扬，在夕阳里折射出七彩的光。
深夜从自习室出来，松花江面的夜雾正漫过堤岸。路灯将我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却见江堤铁链上凝着霜花——分明是白日的雾气，此刻却开出千万朵冰蔷薇。风从对岸的乌拉街吹来，裹着萨满鼓遥远的震颤，恍惚间竟听见冰层下汩汩的水声，像大地母亲解冻的脉搏。
吉林的春天，是冰与火的史诗。冰凌花刺破冻土的刹那，达子香点燃残雪的瞬间，实验室里蓝莓逆季抽枝的倔强，都在诉说着北国春日的真谛———真正的苏醒从不在风和日丽时，而在冰刃割裂寒冬的裂缝里。
这里的春天没有江南的烟雨温软，却有着破冰船般的力度。那些顶着冰壳发芽的草木，呵着白气奔跑的少年，在零下温度里依然沸腾的热望，都在证明：极寒之地孕育的生命，往往带着更炽烈的光芒。就像松花江的冰层，看似封冻千里，实则每道裂纹都在积蓄奔涌的力量。
当南方的春已在姹紫嫣红中沉醉，北国的春才刚刚开始它的征途。这迟来的、带着冰碴的春天，恰似生活本身——最美的绽放，永远属于那些在寒冷中依然相信温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