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这是王勃的《早春野望》。他在戏作《檄英王鸡文》后被斥出沛王府,远入巴蜀山川,纵情山水以解忧的同时,思乡之情也在悄然酝酿,日益丰厚。所以当他郊外踏青,见空阔无垠的江面携来碧波荡漾的春潮,挺拔峭立的峰峦泛起绵延不断的青绿,春色蓬勃的锦官城也唤起了他的缕缕乡愁。
我理解他。春天是生的时节,是白朴曲里“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是季羡林笔下“浓绿的松柏,淡绿的杨柳,成行并列,相映成趣”;也是迟子建心底,达子香花迎风飘扬,热烈又夺目。捱过难耐的霜雪,荒芜的寂寞,天气回暖,生命在灼灼兴荣里强劲地绽放。古人见美景就易生悲,毕竟聚少离多,路遥信纸远。哪怕是风尘仆仆的短暂相逢,归来的人也总要再次离家。所以王勃会在春光里望眼欲穿,崔颢会在黄鹤楼上凭栏远吊,余光中在春天遂想起江南。春也既临,春别也至。
我们也不例外,收拾行囊,驶向远方,离开家后便总念着归家,那春潮涨落处,皆是盼归人,也许这就是《乡土中国》里的乡土气。但天暖气清、惠风和畅,总得好好赏玩一番,才能不负好春光。
游到杭州植物园,那美人梅开得可真好啊,在青石小径与古亭回廊间错落铺展,层层叠叠缀在枝头,白的粉的,如云似雪,或含羞半开平添几分欲说还休,或悠悠舒展花盏与黛瓦飞檐交相辉映。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叠成大地肌理上的褶皱,几分零落便好似化为水波上的涟漪层层散开了。
梅花年年开,但此刻的梅却不常在。我忆起美学课上院长提到朱光潜的那句“东墙角的花影比西墙角的更加隽永”。当一阵清风吹来,我不能和身边最亲近的人分享心中乍然涌现的那一点灵感,因为心弦绷得太紧,拨得太猛,来得也太急了。弦声只是在脑中轻轻地荡了一荡,恍恍惚惚就散了,好似只是为了提醒你眼前的景曾在你心底泛起一片漪涟,在泛滥无形的脑海里取出过一小瓶,其他的便再也不见踪影,空留你落寞地、孤寂地、一无所知地彷徨。日后砸着嘴细细回味那份“隽永”,或许是由于那份无法言说的孤独与古人的孤独在时空重叠的花影里撞了个满怀,刹那间便沉淀了亘古的分量。
赏完梅又去游西湖,这汪春水惯看人间聚散,白居易的早莺新燕还在暖树间啁啾,苏东坡的晴雨西子仍倒映着雷峰塔影,可那些临水照花的人,早已换了无数个轮回。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长桥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十八里,白蛇与许仙在断桥撑着把油纸伞千年等一回,那些春潮涨落处的临水照花人各自生得怎样的情爱欢喜、乡思愁绪,又是报着怎样滚烫的心将呼之欲出的话语三缄于口?我们都不得而知,但谁又能比谁隽永呢?
我只是骑着单车,感受西湖湖畔徐徐的风轻抚脸颊,远眺着断桥上好似永远擦不完肩的人间聚散,浅浅咀嚼这个夕阳斜照的刹那,让封存的心事借美人花影的缺口和西冷桥畔沉入水底的千年相思,完成一场静默无声的倾诉。
春潮年复一年漫过时间的堤岸,山水与乡愁生生不息地穿梭过岁岁更迭的春光,带走王勃诗意的轻舟,带来未归人摇晃的单车。那些被春色浸染的眺望,许会在某个午后回想里,再次窥见花开花落的聚散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