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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学院 - 《莆田学院报》

泥偶

作者:□小教  221  黄娇娇    
2025-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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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的甩绳声、失重的感觉、潮湿的空气……直至脚掌落到坚实地面,我才发现自己是一星泥点,身边也是许许多多的泥偶们。他们不会说话,只是哇哇地哭,似走非走地移动、甩臂,还未完全化成血肉的身体不着一物,雌雄难辨。我惊惶不已,撒开双脚跑到大河边。看着倒映出的碧蓝天穹和泥面泥身的自己,一瞬间,蓝天破碎,河水突然变得浑浊不堪,无数字句闪回我的脑海。回过神来,泪水已经盛满眼眶,滴落在软泥样的本就有些湿润的手上。

“你怎么哭了?”陌生的上古音调入耳,初生的我却无师自通地听懂了。叫我的人是她,原来是给我生命的女娲。不远处,她手执大绳,一脸倦容地倚在山头,吐息顷刻间化为云彩。她的双目晶亮,充满慈悲。四野没有遮挡,大风直入,她的头发飘到了天边,上面挂着草叶、泥泞、小块的毛皮等一切事物。

我本能地想唤她“母亲”,恨不得马上将郁结于心的话语倾倒给她。向她奔去时,我惊奇地发现泥塑的四肢逐渐风化,变得温暖且有质地。我顿悟似的停下来。在哪?在哪?在哪?我不断寻觅,终于看见一枝被丢在地的笔直树杈。我当即削去两腿上附着的泥土,费力抓起一把双臂上的泥团丢掉,剜下腰际一圈的泥肉。最劣的钝刀也没有这个难用。有些泥土已化为肉身,我痛入骨髓却不敢再落一滴眼泪,不可以哭,脸也还没成形,哭了就会有沟壑了。我又掷碎石块,用那尖锐的一端疯狂地往眼上的赘皮划拉……不够,不够,还不够,眼见着身旁的泥偶们已都化为正常人样,我挣扎着撕扯掉我的肌肤,心里越来越急,却渐渐发觉呼吸不上来,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下去。

睁眼时,天全黑了,旷野的星群白糖似的撒在天幕。我躺在女娲宽阔的掌心。同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她不着绫罗绸缎,没有姣婉面容,十指末梢沾着泥污,面庞是红润的小麦色。她不是所谓“女性特质”的集大成者,却那样灵动地出现在我面前。

“母亲,你为什么不打理头发?”我仰头扯着嗓子问她。

听见我的动静,她垂下眼眸看我:“我每天至少要创造七十样东西,如何有时间呢?”

“那为什么不在身上加以装饰?”

“装饰之物繁琐,落入塑造你的泥土怎么办?”

“……但是母亲,请把我捏得美些好吗?为什么独独我这样笨拙简陋!”

女娲愣住了。随后,她将承托我的左手缓缓伸至眼前。在她眼底的汪洋里,我看见了渺小的自己。“你的胳膊这样细,能提起重物吗?为何把眼睛的孔洞挖得那么深?”她歪着头煞有介事地和我讨论美的标准,甚至要从一洼黄土里拿出泥块来充当我的肌肉,好让我细棍似的臂膀不再晃荡。

“我不要!我不要!”我跳起来叫唤,她故作没有听到。这一跳却使我浑身松软下去,似乎血肉都已枯萎了。她又紧张地为我塑捏手脚,补上肌肉。直至红日初升,她依旧在俯身为我忙碌,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当我终于成为完人时,她用柔软的指腹婆娑我的脸颊,把我放到了高高的山坡,轻言道:“你看看他们——”我往那山下广袤的土地望去,眼睁睁看着泥偶们有的跃进水中,有的活活饿死,有的已学会了戈矛相接,有的还无法直立行走,有的和我先前一样扯掉身上的泥肉,有的骑在另一人头上风光地行游……

“在塑造你的时候,我本该教他们如何相爱相亲。”她眉头蹙起,却把柔和的目光投向我,“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也偏爱着你。”我被她的话语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又羞愧于自己的浅薄。多少的时间里,我囿于小小的自我,忘了关心这个世界,也忘了塑我骨肉的人对我多么衷爱。

我奔下山去,泪流满面。幸好有她,我才得以迈开有力的双腿奔跑。我对同胞姊妹们使劲挥手,大声喊道:“泥还有!就在河边!”她不可能捏好每个泥偶,但是我们可以用未尽的泥料塑造自己。”

话音同第一场雨一起落下。人们没见过雨,于是喧嚣覆灭。我伸出手去接,才发现那双手已彻底变为肉身。他们也有样学样,纷纷虔诚地伸出双手。大地沉寂,清澈透明的雨珠在无数掌纹里翻滚,我们的眼梢不约而同地滑过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