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韩生的梦关于他的向往,和他的期待。整个故事的高潮也包含在梦中。巨大的广阔的麦田、升起的红色太阳、充满生命力的童真……人总是在梦里得到启悟,韩生亦然。下期期待您的来稿,来稿请寄xbwybu@163.com。
4
摩托颠得厉害,父亲被麻棉衣服包裹着的黝黑孔武的手臂,牢牢地抓着把手。风呼呼地吹,韩生戴着帽子,听不见什么声音,车一路上开得很快。他的眼睛很麻,抓着父亲的衣服,像小时候一样。
父亲带他走进了一家汤粉店,坐下来,朝着正在忙的店主两夫妻喊道:“两碗粉面。”
韩生有些疑惑:“不是说去买东西吗?”
父亲静静地看着他,说:“你奶奶让我带你来的,说她走之后。”
十二岁的那个大暴雨,刘兰金送他到镇上读书住校。去学校前,就是在这里吃的饭。刘兰金从她绣花的钱包里掏出五块钱放到收钱的篓子里,乐呵呵地看他吃。韩生一拍头,去要了个小碗和刘兰金一起分着吃。
刘兰金说:“从今天开始,阿生你就要去住校了喔。”
韩生说:“我知道,我肯定好好读书。给刘兰金考个第一名回来!带你天天吃这个好吃的面。”
刘兰金说:“我只读到小学,我只知道你要变成小鸟喽!”
韩生纠正她:“我是人。”
刘兰金看着他:“你马上要长大了,以后说不定会过得很苦,天天在地里挖芋子,吃不饱喔。”
韩生说:“我以后要当科学家的,不会去挖芋子的。”
刘兰金哈哈笑:“那你去当科学家也记得吃饱饭啊,长大之后也别忘了吃饭······”
回去的路上是韩生开的摩托。韩生忽然问父亲,是她让我点的长明灯吗?
父亲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当然。
手机置顶的工作群来了消息。
“年度优秀职员名单出炉!”
韩生手指点进表单查看,三十个名额,没有他。
韩生想问张主任,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置顶群聊又来了一条消息。
“经多方面考量,原定四十个优秀职员名额删减为三十个,增加十个新锐职员名单,现进行公布!”
韩生坐在门口看着太阳落山,阴翳爬上天,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感觉抬起手都很费劲,他想伸手抓住太阳,眼角氤氲的朦胧却蚕食着一切,光芒也随之陷入漆黑中。
刘兰金,我好像是一个很差的人呢。连一点困难都能打败我。
5
韩生在车站狂奔,拎着包,一个人,一直跑,一直跑。韩生张开嘴巴大口呼吸,感觉感觉喉咙有刀在刮,口腔里都是血腥味。直到听见大厅里广播传来停止检票的通知。韩生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弯下腰喘气,鼻子像吸进去了一大口辣椒粉,眼眶也感觉被柠檬汁溅到了似的。
昨天韩生坐在门口,看着太阳渐渐落山,看着农村的天空,夜里还能看到星星。冬天的夜里很静,但脑海里响着前些天葬礼的《大出殡》,喧闹极了。韩生觉得他应该想很多事情,但又什么都想不到,脑袋里是空白的,杂乱的画面拼接着,无眠。是隔壁的鸡鸣叫醒了他,韩生一激灵,发现马上就要赶不上高铁了,套上外套就和父亲道别了。
今天的绿皮车晚上才开。韩生怕回去会让父亲邻里担心,便在候车厅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打算等上半天。韩生靠在椅子上,和昨夜那般,脑子空空荡荡。
镂光蜿蜒,碎影炸开。耳边传来大娘嗑瓜子的声音,咔哒咔哒响,还有列车员推着推车吆喝的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朦胧的。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落在深绿色的火车座位上,尘埃在丝丝缕缕的光中舞动,变成了亮橙色的,像盖了层云的纱。韩生向车窗外望去,火车开得很慢,旁边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像海,飘荡着金色的浪。一身红色衣服的孩子们手里拿着根草梗子,在稻田里穿梭着,脸也红扑扑的,笑起来像太阳。
韩生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来,火车里的冬天,很暖和。韩生从包里掏出那本卡夫卡的书,放在小桌上。韩生对面没有坐人,刘兰金生活的地方偏僻,人流量不是很大,所以这一趟绿皮火车上人也不是很多。车上没有行色匆匆的人,斜对面坐着一个小女孩晃着手里奶白色的野花,旁边的大人看着她,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无端地,他很安心。
韩生翻开书来看。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韩生抬头一看,刘兰金坐到了自己对面。他觉得时间很神奇,五十岁的刘兰金和七十岁的刘兰金长得几乎一样。七十岁的刘兰金笑起来,金色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她脸上,皱纹没有变多,却感觉更柔和了,风吹动着她鬓间的发,原来刘兰金笑起来也像太阳。
刘兰金问韩生:“你在干嘛呀?”
韩生把封皮抬起来给刘兰金看:“一个作家的书。刘兰金,我在看书。”
刘兰金像十二岁那年一样,乐呵呵地看着他:“喔?这个作家写的什么书啊?”
韩生回答刘兰金:“就是讲一个人变成了虫子。”
刘兰金感到稀奇:“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虫子?真怪······”
韩生笑着看刘兰金,说道。
“那你看看吧。”
刘兰金虽然说自己才读到小学,看不懂,但还是接过书,拿在手里。
韩生转过头去,稻海很大很大一片,金灿灿的。车开了这么久,却还是能看到。
刘兰金突然对韩生说:“马上就要到站了,我们下来看看,等下再上来吧。”
韩生点了点头。拉着刘兰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下了火车。
6
站台上,韩生指着金色的稻田兴奋地对刘兰金说:“刘兰金,你看,太阳!”
刘兰金单薄的身子映着磅礴的金色,大声地回答韩生:“我看到啦!”
太阳的晕影一层一层散开落到稻田里,金的,橙的,红的。红衣服小孩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白色的鸟群在太阳下盘旋着。绿皮车却响了起来,车门关上了。车移动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韩生心一紧,朝着火车大喊:“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上车!”
韩生跑起来,从站台跑到石子路上,追着火车。火车蜿蜒开进稻田里,韩生感觉像跑了半辈子那么久。太阳照在韩生脸上,暖融融的,他却想哭。
刘兰金在后面喊韩生,“韩生你为什么要追?”
“可是我的包还在车上,包里有手机。错过了高铁,再错过这辆绿皮车就没车了。”
刘兰金疑惑地说:“只是今天没车了,又不是明天没有,实在不行就等下一辆不就行了。阿生,只要能到那个地方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追着火车呢?”
“那我的包怎么办?”韩生问。
“到了再找不就好了。”
韩生停了下来,回头看刘兰金。
刘兰金冲他笑了,她把书还给韩生,朝着稻田走去,“书还给你,阿生,我到了。”
韩生吸了一口气,朝着她喊,“刘兰金,你要去哪里啊?”
刘兰金看着太阳,也没有回头,“阿生,想我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啊。”
韩生手里的书页被风吹开。这一刻韩生感觉自己活了,在太阳里。
光照刺眼,韩生睁开了眼睛。候车厅里没什么人,到了晚上,开着灯,亮堂堂的。工作人员过来叫醒了他,还有十五分钟,绿皮车就要开了。
卡夫卡的书搁在手边,韩生起身,书被撞倒到地上,韩生俯身捡起。书里刚好讲到,平常的格里高尔·萨姆早该起床了,但那天的他说:“会使人变傻的,人是需要睡觉的。”
韩生的旅途才刚刚开始,刘兰金总是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