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我在学生宿舍,五月末的深夜十一点半,空调外机轰鸣着吐出热浪,两个水龙头哗哗流水,衣物被浸泡在塑料盆里冲洗。对面高一高二的宿舍楼大部分房间已经变成一片沉默的黑暗,少数房间在阳台门上映出台灯朦胧的光。宿舍临着公路,于是我听见货车奔驰而过的沉重的呼吸,听见她说起自己的志愿。
她是我高二高三的舍友,不算多么亲热的好朋友,但一起住了两年,彼此之间相处融洽,或许可以定义为普通朋友。我们几乎没在QQ或微信上单独聊过天,只偶尔会在动态下互动,我对她称不上依依不舍,但的确有几分怀念。
高三的学生们在六月高考的迫近下总会思考起自己日后的去向,而在五月份的尾巴,我们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早已被打破。像是初步打破象牙塔的一角,懵懂地往外窥探这个世界,于是不再像以往那样只是听见嘈杂,而是能够瞥见风雨的一角。我们俩的成绩相差不大,或许有点抱团取暖的意思。所以这一晚我们肩碰着肩在洗手池洗自己的衣物,皂角的香气漂浮在小小的阳台,银白的月光哗啦啦地泼在我们脸上、身上。她的脸上明暗浮动,说想去杭州或者江苏,广东也不错,想当老师,想教历史或政治。我被她带动起懵懂的憧憬,似乎看到了暂未开放的未来,心驰神往。杭州好,我附和。广东和江苏也好,都好。那你呢?她带着笑意问。这似乎是一场现实来临前单纯且美好的夜谈,轻松而充满了幻想。
我说我想留在省内。
厦门或福州......我斟酌着,又一次肯定自己的想法:对,就想去这两个地方。
她有点惊讶,但不多,我们都是能够尊重理解他人的人,也从不胶着于此。于是话题滑向了为什么想去省外、为什么想留省内、为什么喜欢杭州......零零碎碎说了许多,我和她都放松地分享着自己的想法。我们没有非呆在一处的理由,不深不浅的感情也不会让其中任何一个人不舍、牵挂、落泪。但如今想来,命运在那一夜中应该在嬉笑着我们的天真,因为它早有安排。我们在后来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的确如愿留在省内,却不在最初心仪的城市。她也如愿跑去了省外,却在更远之外的湖北。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见湖北的热干面、湖北的雪和树木、她染的绿色头发、她打的唇钉。其实还有更多,当我写到这里时,记忆已经模糊,于是我找到她的对话框点进去,想看看她的朋友圈,但猛然发现上一次聊天是在二零二二年的十二月。那一月之中的一天,我们共同为学校的一百二十年校庆欢呼,然后再无动静,像浪花沉入海底。
回望尚且不算漫长的来路,我和遇见的那些人有时候就像两颗流星,孤独或不孤独地飞驰在自己的轨道上,会在某天不期而遇,不小心撞在一起后又各自飞去。谁能说清那是宇宙的真理还是人生的哲学?
但是我想,我总会想,为什么人生来要不断熙熙攘攘地相遇又分别?在历史的尺度上,我和她,和我遇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微乎其微的尘埃。命中注定的,有些人和我不由得互相靠近,又同样命中注定的,我要面对与另外一些人无法避免的别离。命运啊命运,你冥冥之中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难道人生就是这么平凡而无常吗?可我一点都不想要这冥冥之中所谓的命数。有时候我对一些人的离去有一种微妙的难以释怀:好像她们离开了,我和她们有关的过往也一并被带走。
“这太夸张了,你还是你啊。”第一次听我这么说的朋友瞠目结舌地评价,于是我和她解释,承认这说法可能有点极端而莫名,但在文学上它只是一种表达。就像我偶尔会忧伤地想,我的灵魂有一点点随着那个舍友独自一人向北,渡过闽江、长江和数不清的重重大山,跟着她看见很多还没机会邂逅的风景。
时过境迁,我不可能跑去和她叙旧扯皮怀念以前,那一夜的水、月、货车都安放在我的旧梦一角,所以我也决定让这一抹似是而非的想念湮没在信息网络里。只不过谁说两个人之间最后一定要画下句号呢?按宇宙真理来看,充满着无数可能性的空间里两颗行星再次相遇的概率并不为零。而按人生哲学来说,纵使有“君向潇湘我向秦”,却还有“人生何处不相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