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的时候,家里总习惯买上一盆水仙。刚开始,香味不重,一切都是含苞待放的样子。就像那个春天,一切故事都还没开始。
那是大二的寒假,那天天气微凉。家中正在大扫除,忽然间整理出大量旧相片。我以前是不敢看的,母亲常说小时候我看见这些照片,就会止不住地哭泣。
是的,我其实自己也印象深刻,每次拿起照片总觉得难受,也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觉得那是对生命的一种剥离。
可那天我平静地看着那些照片,母亲却哭了。她看到自己已故的父亲。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无比平凡的下午,一家人聚集在小区楼下合影拍照。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所有人脸上洋溢的笑容。外公站在身边,傍晚的黄昏倾斜在我们的身上,一切如此美好宁静。而这居然成为我对外公未患病前最后的印象。往后的所有日子,他都将变得不再是他。我也忽然在这个下午察觉到母亲原来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她那么的脆弱,而现在她没有爸爸了。
那几年的春天并不是理想的春天,水仙花开得再热烈,香味再浓烈,也只是在麻木中起到一种背景的作用。
我深感家中气氛的迟钝、滞缓,有些看不见的悲伤凝聚在这里。那时候,我总以为故事的悲伤在新年会结束,不曾想,厄运总是接二连三出现。命运在前方用诡秘的方式,对生命进行宣判。
那是我最小的叔公,妈妈最小的叔叔,同时也是和我家关系最紧密的亲戚。
我叔公五十多岁,人是在十天内没的。没得蹊跷,没得让人缓不过来。十天前,母亲还去过他家做客。那时只说他咳嗽有点厉害,十天后,人就没了。我第一次深感癌症的恐怖,也是第一次对生命有那么直观的认识。
送葬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去了。母亲以为我会害怕,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毫无感觉,甚至毫无悲伤。我们跟着队伍,走到村口。他们把叔公运上车的时候,我和爸爸听从母亲的安排,在那个路口鞠了一躬。心中默念,我们先回去了。
好像一切都是那么平常,我们去他家做客,然后回去时,对他们说,我们先回去了。只是耳边再也不会有他的声音。以前,他每次总在临走前给我们水果等等。然后,我们必然要礼貌地客套一下再收下。
曾经,我以为的这些冗杂的、无趣的寒暄,如今竟然也变得如此珍贵。而我在回去之后,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坐了一会儿,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脑海里空无,又好像跑过去了很多的东西。而现在我已全然不知道自己那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家中的水仙,那浓郁的香味,宣告着新年已经到来。而母亲还没有回家。
我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安感,我望着那扇门,每天都要通过它走到外界。而现在,我却对它有一次怀疑。
所谓怀疑,不过是我始终觉得我们只是没有找到那扇门。他们仍然在门后,那扇通往他们的门现在还紧闭着,并且暂时不对我们张开怀抱。因而所谓生者和所谓死者不过是一门之隔。
但,记忆中的这扇门必然有水仙的味道。因而,我开始怨恨水仙。因为,往后所有的日子,只要闻见水仙的味道,我就会感知到那扇熟悉的门。
母亲在此时推门而入,浑身都被暴雨淋湿,我才意识到窗外下起的暴雨。望着母亲额上的皱纹和头上的银丝,我才注意到母亲颤抖的身躯,我才注意到母亲的双眼通红。
这时候,是不适合说话的,但这时候是要说话的。
“妈,快去洗澡,外卖快到了,洗完先吃饭。”
是呀,洗澡,吃饭。无论多么悲伤,无论多么天大的事情,还是离不开这两个事情。因为悲伤也需要力气,悲伤也需要由肉体发出。
春天的故事,到此为止。只是水仙却悄然枯萎。对于花来说,盛开过便没有那么多遗憾了。对于人呢?我始终在猜测着。而时间总是极速而过,从不留下深思的空余。
又一年春天,水仙又一次盛开。那年春天格外的寒冷,在家中又一次大扫除,我拖完了地,擦完了桌子。母亲还在阳台上用热水洗涤地垫、毯子。我看见她佝偻的背,心里头有一种酸味。
于是我冲过去,边跟母亲谈天说地,边蹲在地上洗涤。不知怎么的,洗着洗着我就躺进温热的水里。母亲一脸笑意地拿着水管,往我身上浇热水。我们嬉笑玩闹着,在那个傍晚,黄昏又一次倾斜在我们身上。
时间好像回到过去,那水仙的清香萦绕在鼻子上头。它盛开得如此繁茂,仿佛将去年所有的忍受全部都爆发在这里。
我看见母亲眼里的我,孩子一样地傻笑。我看见母亲女孩一般的笑容在金黄的阳光里越发灿烂,她像风一样躲过我泼的温水。
(作者系化学与生物工程学院2021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