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会记得很多事,树也一样。那是很小的时候了,推开老屋的后门有一片空地,那里长了艾草、马齿苋和几丛紫苏。一棵毛桃树显眼地站在空地上。父亲说,这棵毛桃树是大姐在几岁的时候从别处挖回来的。树有灵性,大姐长大,毛桃树也跟着长大,成了我们后院里的一个巨人,它粗壮的枝干四处张扬着,却很少越过屋檐,遮挡阳光。
那时候我最期待春天,草一簇簇从土里冒出来,叶子一天天变绿,花也一朵接着一朵绽放,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热烈地活着。后屋的毛桃树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开出无数朵粉红色的花儿。
春天一晃到了夏天,我等待着青涩的毛桃变熟,没有农药的加持,桃子们长得五花八门,少了在市场摊上的精致。这些桃子丑是丑了点,但它的味道却是极好的,刚成熟的毛桃口感生脆、清甜,熟透的口感绵软、甜腻。
爬上树摘桃子时,树根和树杈上长了透明的胶状物,那时我还不知道是桃胶,摸起来总觉黏黏腻腻,好像树皮流下的泪水。父亲还叮嘱我们摘桃子时要留点给树上的鸟儿,来年的时候,这些鸟儿就会继续帮我们驱赶害虫。
熟透的桃子落在了地上,吃完的桃核扔在土里就会长成一株株幼小的桃树苗。每当夏天,这片土地就会冒出许多高的矮的小桃树。我曾经也想让一棵小树苗独独为我长大,可长到我腰间时它却不长了。那些桃树苗,没有一棵活得过两个冬天。
二
爷爷年轻时,在后山种下两棵杨梅树,出门走几步,抬头便能望见树影绰绰。
这两棵杨梅树可是村里家喻户晓的“明星”。清明前后,大多杨梅树刚长出青涩的小球,躲在叶子里不敢出来。我家的却已经开始泛红,淋几场雨、晒几次太阳就熟透了,所以我们总能快人一步品尝到美味的杨梅。
在村里,如果人们看见一棵长势喜人的果树,没有摘来尝尝那可能是他最近有什么心事儿。我家那两棵像紫色珍珠般缀满杨梅的老树,还没熟透就已经被人摘去了大半,几乎隔一两天就能听到爷爷在门口扯足嗓子大喊,“你是哪个?”“偷我家杨梅!再不走我要上去了!”
每当家里的杨梅熟透,亲戚便会闻讯而来。去摘杨梅的路上,每个人都会在腰间挎一个小背篓,那是爷爷用竹篾亲手编织的。爬上树采摘时,可以将杨梅一小簇一小簇连带叶子放进背篓中。
摘完杨梅,大家便会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天,将好久不见的思念反复嚼了一遍又一遍。
即将上初中那年,爷爷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离我们而去,我的眼泪在脸上淌了很久。那时的杨梅已经熟了,但却比往年长得少,算来这两棵杨梅树活了也有七十余年,可没过几年,其中的一棵杨梅树在几场雨中倒下,随爷爷而去了。它枯老的枝干被父亲锯成一段段扛回了家,只留下另一棵孤零零地继续待在山上。
后来一两年过去,父亲在某天买回来一棵小杨梅树苗,种在了活着的杨梅树旁。
三
摘龙眼霸占了我的童年。忘记是在八岁还是九岁了,那时我才知道姑姐和姑丈两个人种了两座山的龙眼树。每年暑假龙眼成熟时,姑姐都会打电话回来叫我们全家去帮忙。那时坐在三轮车上,车子一抖一抖地左右晃动,太阳被晃到了半空,路边紫色和蓝色的喇叭花被晃出了一首赞颂晨日的歌谣,随着山路上下起伏,我们终于到了。
清晨的露珠还流连于龙眼黄褐色的外衣,我们休息片刻后就开始采摘,因为一到傍晚就会有人开着大货车前来收货。龙眼的价格每天都漂浮不定,看天气、看行情、看产量。姑姐同时也雇了些人,我们到的时候,门口已经放了几大筐修整好的龙眼。那时我还小,姑姐不给我用剪刀,我只能在旁边帮忙把龙眼抱成一堆,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果子。再长大些,剪刀被递到了我手上,我开始学着姑姐那样剪掉多余的叶子、剪掉坏的果、剪成一小扎摆放整齐。每天从山上的小屋里醒来,拿上剪刀和篮子,一剪就是一整天,好像横在我眼前的这些龙眼树,永远也剪不完。
在我的很多个暑假里,除了两座山的龙眼树和两座山的黄土,再也没有其他了。
于是在某个暑假,我开始反抗。我躲在山上摘番桃、去池边找含羞草、到处找一种能止血的白色蘑菇,磨磨唧唧地怎么也不肯拿起剪刀。姑姐找到我时,我安静地跟着回去,坐在堆成小山似的龙眼旁,不一会就开始大哭起来,我只是哭着,不说话。他们拿我没办法,便把我送回了家。那一年因为大暴雨,很多龙眼来不及采摘,烂在了地上。那几年肥料涨价、人工涨价,而龙眼的价格却越来越低,产量也越来越少。姑姐和父亲说,每天起早贪黑地打理果树也累了,于是打算留下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部砍掉。从那之后,我再也不用拿起剪刀剪龙眼了。
姑姐对我很好,很是照顾。我从她那里认识了许多品种的龙眼树,四季蜜香甜、石硖脆爽、大乌圆肉厚、储良贵且美味。童年里摘龙眼霸占了我太多的时光,我却忘了其中还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我对龙眼谈不上喜爱,只是看到龙眼时偶尔会想起那些暑假,想起我那次为了逃避而大哭一场的小聪明。
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些往事没有离我远去,而是藏在了一棵棵果树里,它们总是在春天悄悄发芽,在某个时刻浮现在脑海,一次次开花、一次次结果。
(作者系文学与传媒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