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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钢日报 - 包钢日报

记忆深处的河

作者:□张  荣    
2025-03-03    

一个村庄,怎能没有一条河的滋养?

在河套平原腹地一个叫四柜的村庄,“烂大渠”是一条用作灌溉的渠,自西向东蜿蜒流淌包围着村庄并横穿过大部分田地,烂大渠和几条细小的人工小渠,承担了我们村所有田地的灌溉。

春天快要来的时候,渠底隔年秋灌的积水消融成几片已无法顺畅连接的水洼,蓄根的芦草有了绿意,几丝隐约可见的嫩绿藏在黄土裂开的口子里,隆起的堤岸干成一条坚硬的白色脊梁,就在这坚如磐石的土地上,顽强的蒲公英钻出几条细叶并试探性地开出几朵娇黄的花。

突然有一天,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风一般地奔走相告:“水下来了,水下来了……”那便是一年一度的春灌的日子。孩子们也凑热闹般急匆匆地跑出家门向渠边奔去,耳边的风呼啸着,祖母们的叮嘱警告断断续续被抛在背后。

黄绿的春水,自略高的西北坡上流向略低洼的东南,滚滚波涛在阳光里闪出细碎的金花,冻结了一个冬天的的河岸也仿佛瞬间柔和,小伙伴们蹲在渠边,掏出擦了一冬天鼻涕的手绢,皱皱巴巴团成的一团,见了水,即刻便呈现出原有的图案,娃娃头、牡丹花、小猫咪顿时点亮一小段浑浊的流水。

我无法抵制这样的热闹,也跟着伙伴们蹚过雪沫子一般松软的盐碱地,顺利到了水渠边,但我不敢蹲在水边洗手绢。我怕蛤蟆,还怕一不小心滑到河里被水冲走。最重要的是,每年只要这条水渠里有水,祖母就会每天叮嘱不许去渠边玩。

我站在她们背后,看她们洗手绢,看蓝天上滚过青灰的云。美霞不断地喊我:“荣荣荣,快过来,掉不进去,没有蛤蟆……”

我羡慕地看着美霞的小黑手在黄绿色的波涛里变得雪白,羡慕地看着她把湿漉漉的手绢顶到头上,任由她故意在我面前显摆,并把冰凉的水滴甩到我脸上。

灌溉的旺季落幕,河水便日比一日地奄奄一息,唯一能滋养的是沿河生长的芦苇,硬的尖叶子绿得耀眼,不久便开出一穗穗毛绒绒的花,明朗的阳光照过来,芦花细细的绒毛柔软而明亮。

父亲说“烂大渠”的水来自黄河上游,不浇地的时间,水被拦截在三盛公的大坝那一边,等庄稼需要水的时候及时开闸。而祖父却说,烂大渠的上游在我们村庄西北方向大约十几里之外,名叫“乌加河”。没有人说得清楚它原本是一条河还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渠,因为每隔几年,沿河的村庄都要组织青壮劳力对它进行清淤、休整、拓宽等工作。

父亲说的黄河太遥远,乌加河便成为我想要一暏芳容的盼望。去大姑家,就能路过乌加河。

一个盛夏的清晨,我和祖母坐着驴车,由南向北接近自西向东流淌的乌加河。远远地,我看见朝阳从河面上隆起,散射成一把巨大无边的金色扇面。丰水期的乌加河,碧绿的盈盈清水,悠远无际般流淌出视线之外。朝阳那边,烁烁金光上浮动着淡淡的水雾,袅袅娜娜地飘散。几只白色的水鸟舒展着翅膀盘旋着,在晴空里画出优美的弧线,河心的几簇蒲草,浓重的苍绿透明水润,结着粗壮丰满的穗。水泥管子筑成的白色七孔桥,在一望无垠的向日葵花海这边,弓起一面白色的帆。

寒假里,乌加河结了厚厚的冰,像一条白绸蜿蜒着铺在苍茫的乡野里。我跟着堂哥表哥们骑着自行车横穿冰河去大姑家,在河中央,我不顾他们的呼喊跳下车子在冰面滑行,我趴在冰面上看冰层下光怪陆离的冰花,我在干枯的金色芦苇丛里摘芦花……

而此后经年,故乡的河因我的远离渐渐退出视线。

在城市学校的音乐课上,我学会了一首歌叫《那就是我》,我站在空旷无人的机关大院唱起它,每次都唱到泪流满面。“我思恋故乡的小河,还有那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哦,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而我深知我已不再会是乌加河里任何一朵浪花,故乡从此就是用来思念的。

城市里也有一条河,是举世闻名的炎黄子孙的母亲河——黄河。在黄河北岸的包头城,内心回荡的歌慷慨激昂:“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

那时,青春正好,在暖暖的春阳里骑着自行车去看春天的黄河,在凉爽的秋风里坐着公交车去看秋天的黄河,后来,开着私家车在任何时间,去看一年四季的黄河。

冬春时节看它气势磅礴的流凌,夏秋看它波澜不惊的平稳。它从遥远的巴颜喀拉蜿蜒而来,5000多公里的长度,养育了沿岸多少城市与村庄。地理老师讲黄河时说,黄河流经干旱的西北,水量被分解,我就想起故乡的“烂大渠”、乌加河,在没有支流汇入的地段,它慷慨地滋养着干渴的土地和这些土地上干渴的人们,是为母亲河。

在河上游玩,我总是选择慢慢滑行的小船,能让我从容地、不再害怕地将手伸进河水,溶解了泥沙的河水是温暖的,柔软地从我的掌心划过。我想起喊我洗手绢的美霞。

长大后的美霞就在河对岸的小城,和我共饮着一河水。因彼此的忙碌,我们并不常见面,但只要想到她也喝着黄河的水,心里就有一种与她近在咫尺的温暖。

站在黄河博物馆的海报前,我的目光在古旧灰黄的关于羊皮筏子的画面上停留,在祖籍地,祖父曾经靠着它们山南河北地运送过物资,便动了要去祖父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的念头。

2022年7月末的一天,我们一行12人跨过黄河南下,开往陕北黄土高原的府谷县。堂哥早早地打来电话叮嘱我们沿着河边的公路走,他在河边某个路口等我们。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几百公里的行程,我们依然行驶在它的臂弯。盛夏时节,黄河一副静水深流的模样,清澈的碧波微微闪耀着银白的光芒。我想象不出它从前的模样,也想象不出祖父祖母年轻时的模样,但想到一样的河水曾滋养过先祖又滋养着儿孙,心里就有一种暖。

祖屋现在叫“张家大院”,在黄河北岸的丘陵深处,150年多年前的四品武官府邸,悬挂“都阃府”牌匾。站在飞檐翘角的大门前,堂哥指着不远处一座车流不息的大桥说,河对岸是山西的宝德。我抬眼望去,不必极目远眺,对岸的高楼清晰可见。呵,母亲河,两岸都是它的儿女。先祖就是从河上用羊皮筏子运回物资置办了偌大家业吧?人,怎能没有河水的滋养?

新年前夕妹妹考过了雅思,她少年时离开黄河的拥抱,北上京师,而今又要去更遥远的地方,我说无论你要去哪里,都要找到一条河做依托,她说,那还不容易?水系发达的北美洲到处都是河,我想,有河,可它不是黄河……任世间有多少条河,只有一条叫黄河。

妹夫的家就在我儿时认为遥不可及的三盛公,拦河栅曾是他嘴里最美的风景。我戏谑地问他,你能离开世界上最美的拦河栅?他说,想家了,就回来……远隔万里,我深知一旦告别就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我又想起那首早已不再唱的歌。

母亲说梦到流水、河水都是发财的征兆,我不曾发过财,也并不日思夜想地想发财,但是我总是梦见河水,有时从身边流过,有时干脆漫进院子里来,更多的时候是和美霞在烂大渠的堤岸上洗手绢,梦里,我忘记了祖母不让去水边的嘱咐,尽情地将双手浸在水里,像两只鸭蹼自由滑翔,碧水泛起清澈的涟漪缓缓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