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饱读诗书,博览经文。他一人一剑,险些挑翻整个川西武林。他确实不负这一身风流,文韬武略,绝伦此代。十七岁那年,他偶然遇到了贬谪于此的官员,他得知了洛阳与长安的绝世繁华,荣盛锦绣。于是,他顺三峡而下,乘汗血骏马,如乘奔御风,日疾千里。他还未加冠,藉藉而入荒野。一席白衣渡江,他不羁放纵,剑锋擎指苍天,残云柔卷,残云也应是被他揉碎的吧?夜里淅沥的雨便开始了,胡闹似地敲打船樯,滴答在这一叶扁舟,偶然惹了少年,生出了第一缕愁绪,一夜无眠,只是看着渔火映照夜雨跳珠,直到旦日天明,岚雾破晓。他到了东都洛阳,让他应接不暇的繁华。他随意出手间,败尽洛阳剑客,却只如风吹叶落的轻松。偶作诗赋,又惹得一片惊叹。折枝牡丹,提笔挥毫泼墨画丹青,只赢得惊才绝艳。不尽多时,他已折遍洛阳牡丹,亦然洛阳名满。他觉得无聊,以为某夜窥镜,他又重新识得那旧里红颜。此间,终只美谈一桩,止了这桩美谈罢。他来到长安,东都的传闻甚至已为那九龙至尊知晓,皇帝召见他,暗地道烨然若神人。谓之池鱼贯虹而跃,金鳞熠熠而现。他直入殿试,诗文竹枝曲赋,行云流水,洋洋洒洒。只谈策论经文,顽固不化,自持己见,终只得探花郎,亦惹得皇帝不快。呜呼,灵修浩荡兮!落不得半个官职,终日只与昆腔乐府作伴,听遍了这京城戏剧,也见识了这朝堂笏板。偶然见到塞上鸿雁归来,脚上还系着乡书,背上却驮着不知谁人的骸骨和泉下之魂。少年那夜听见了,深闺苑里,怀春少妇的悲泣。可旦日天明,他却又见到怀春少女踏着柳下陌路,登上某座层楼,依旧痴盼着谁的归来。他不理解。
他不理解。曾经孤独守护睢阳,为大唐护住江淮门户的张巡,弹尽粮绝,却食人坚守。死伤殆尽,被俘杀害,值得吗?为什么?他,又已经逝去多久了?但如今,他又见着了这食人惨状。繁华如此,歌舞升平,他不理解。
他又如当时洛阳那般,轻狂放纵,放荡不羁,无数名流宴席上,他酩酊大醉,亦轻狂大笑,放歌纵酒,风流无限。只是,当那二十三弦箜篌响彻,春庭苑里,花落,人独立。
少年出了长安,正如来时藉藉入荒野,城门金锁左右,兵甲利刃黑弩。他侧过身子回眸,鸿雁东归,他,也能有再次归去的机会吗?不知道呢。如今的大漠,落日确实圆润,但亦是残缺,这一座孤城也紧紧闭着。又是个不眠的夜,思绪却是空泛。明日击起狼烟,逆风迎敌拼杀,少年玉剑,皆浴血尽染,白衣也已是绯色。春风拂过那尸骨十里,他扬起,这大唐旌旗。
西方境界,虽黄沙弥漫,但天空亦然明净,那颗启明星依旧闪耀,他泪眼间映照着星辰,眸子漆黑如墨,想那夜幕一般。恍然间,羌笛声又起此间,他隐约看见,那星辰所指向的——桑梓故里,梦中桃源。可这塞上的无数高峰,在这黯夜中,幽幽闪着青碧的光——此间的月依旧黯淡。那么,就此离去罢。反正此间,亦徒留心伤。
此去,直向潇湘去吧,听说这千古以来的迁客骚人,都多会于此。又是一夜,支起的帐篷中,好容易生出了困意,子规的鸣啼又响彻这帐里,“不如归去——”,哀转久绝,末了,那困意又成了缕缕愁绪,声止灯熄,却又一夜无眠。
一片树叶偶然落下,仰望这江南湛蓝的天空,天高气爽。又是秋天了罢。鸿雁南去,谁在弹奏昨日故曲?谁人抚琴对坐南江堤?淝水照影,月明晚风急。一诗一词,一曲一赋,谁人侧耳来听?篱笆外花落满径,少年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打湿了一遍又一遍,只偶然间,听得屋檐铜铃声响,窗外烟雨朦胧。
那黄衣使者,骑着高头大马,踏碎了江南水乡的宁静,趾高气昂地宣读那圣旨,有邻居显露出羡慕的神情,他瞥了一眼屋外的一切,道声“谢主隆恩”,转身进屋,那使者亦懒得在这晦气的地方多待,转眼也离开了。无数人叹息之后,此间又恢复了宁静,但他的心绪依旧不宁。他问自己,还愿意回到那辉煌的宫殿,锦绣的长安城去吗?再戴上冠冕,如杜子美所谓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他终究还是去了,终是回了。那君王昏庸无道,奢靡纵欲;那臣子淫乱结党,把持朝纲。他们恣意声色,他却为之悲哀。这一段段叵测之心,藏入笏板,又有谁知明或暗?此城此国,尽是泱泱。内外乎那大漠孤城罢。城楼朱门倚,垄头吹笛恨。他又因为此境而悲哀。他亦,未得于己。
就此归去,从今往后,再不过问这尘世的车水马龙的喧嚣,只在这方寸田舍之间,莳花种豆,好过那万顷宫殿之内,凭倚栏杆。
竹杖芒鞋轻胜马,走遍这名山大川,醉卧人世流年,山高水长,走遍天涯。亦有座草庐——就叫你莲华居吧——能获得暂得于己的安宁罢。弃却这所有的世俗的恩恩怨怨,又与这恩恩怨怨一同,挥毫泼墨,绘入这一幅幅江上清风,山间晚霞,提拔尽兴,悠然洒脱,又是如当初的放荡。不过,虽仍年少,不复轻狂。
过往不曾在意的那些,他如今也在山崖畔停下,听着这潮水的声音,听见了那冲击岩壁的泠泠,水华飞溅,千堆雪散。他静静地观赏那些奇岩,变化万千,亦如白云苍狗,亦如沧海桑田。好在它们亦然无声,此间倒也安宁。那黄图峁原顶上,残缺的碑石依旧立着,负却了人间霜雪,他看了这座碑,为它轻轻拭去碑上的深雪,但究竟,只见着了那残碑。
骑着那山间白鹿,信马游鞍,游遍这天地。那或许是太白放在青崖间的吧?他代他骑了百载,也不求海上天姥,仙之人兮。只是,在某次午夜梦回,他轻轻擦拭当年那
玉剑,剑光晃晃,只是,当年的骏马早已埋葬在光阴之下,白衣的血业已凝结,
是他不太喜欢的暗红色。他混浊,却依然还是清明的眸子,偶然间瞥
向窗外,那夜幕如来时黑黯,那满径的山花盛放。他笑了笑,
敲落了灯花。这次,也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