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村》是女作家雍措的一部散文集,其中散文温情脉脉,细腻淡雅,娓娓道来,如同是在耳边私语,淡淡地诉说她的凹村往事,诉说她切身感受和经历过的亲情、友情和乡情。这是围绕凹村建立起来的一个小世界,时代风云变幻的影响不是太明显,有的多是在生命的自然进程中的个体的喜怒哀乐,淡雅的笔墨如同细雨无声,慢慢浸入人心;她笔下的一切都显得平和,不激烈,甚至写苦难与死亡也是淡淡的语调,并不大声疾呼,就如同是在对一个朋友轻声私语。
《凹村》比较突出的特点,是用一种充满温情的笔调细腻而平和地抒写个人情感体验。这里的个人情感体验的重心是亲情。散文集的第一部分“遗落在凹村的日子”,从审美价值的角度讲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其中多数都是抒写对父亲、母亲、爷爷的深情怀念,其中又以追忆父亲的散文占多数。从《滑落到地上的日子》《母亲的土地》开始,父亲的身影就在其中忽隐忽现,温馨地回忆父亲在世时的家庭生活,同时静静地诉说父亲的离去对家人心理上的影响、情绪上的冲击。在《听年》这类写故土风俗文化的篇章中,作者也表现出对父亲的深情追忆,在“抢头水”里写道,“我跟在阿爸的后面,扯着他的衣角,看着燃烧的火把把我们的影子一会儿变短,一会儿变长。”这固然是一幅凹村人大年三十半夜取水的风俗画,但是其中糅合了作者对父亲的深情追忆,将对父亲的一腔深切的怀念寓于对凹村风俗的描写之中,一种淡淡的笔调,不知不觉地让人感动,默默触动人的心灵。
在《荒野》这篇抒写生命感悟的散文里面,作者直接抒写对父亲的怀念:
“那片荒野,每年过年和清明节,我都会去。那里有阿爸的另外一个家。”但是作者的怀念中没有太多悲伤和绝望,反而是充满温情。比如,她写一家人去看望阿爸时:“烧些纸钱和阿爸生前喜欢吃的东西,最后点燃火炮,热热闹闹。有我们的牵挂,阿爸荒野的家是温暖的”。从中读出的是一种平和的思念,不激烈,不嘶吼,不歇斯底里,将强烈的思念之情寓于淡淡的朴素的语句当中,显示出作家在创作时情感的控制能力。当然,这背后也隐含着作者独特的生死观,体现出作者对生命、生活的独特感悟。文章结尾这样写道:“荒野,一年会比一年兴盛起来,无论杂草荆棘,还是驻扎在它那里的家和坟。我也正在慢慢靠近那片荒野,走不动的时候,就在荒野上让家人建一座家,几十上百年之后,变成一堆杂乱倒塌的坟……”而“荒野还在那里”,显然在这篇文章里,作者把对父亲的离世和思念糅合进了对生和死的一些感悟,人最终都会变成荒野上的孤坟,而孤坟也会在时光中倒塌、消逝,只有那片承载生和死亡的大地永恒存在。
《凹村》对乡情的抒写也很突出,主要表现为对凹村生活,凹村人的生死、命运的关注,“从凹村寄出的信”这部分有集中体现。作者虚构了一个和她通信的人(当然也许真有这个人),名字叫做“幺幺”。作者将凹村人的生存、生死、命运化为一封封书信,寄给幺幺。在这些“书信”作品中,作者对凹村人命运、日常悲欢离合的抒写仍旧是一种淡淡的不动声色的语调。在面对乡邻的不幸命运时,作者下笔极有分寸,不张扬,不激动,只是让读者激动。
《像马一样死去》这篇短短的作品,写了邻居表叔的死,其中体现了作者对邻居表叔艰难一生的悲悯,也表现了作者受到佛教生死观的影响,对表叔儿子聋子李的简短交代,让人对这两代人的命运进行深思,感到人生的无奈。在表述的语调上仍然是淡淡的不动声色的,温和的笔触,平和的心态,但是其中蕴涵着的是作者丰富的情绪和深刻的思考。因为表叔生前先是养马,后又屠杀马,所以死的时候“村人们都看见表叔的脸有一瞬间变成了马的样子,眼睛变成了马的眼睛,嘴变成了马的嘴巴。接着就是那一声马一样长长的嘶叫声,震碎了村人的心。然后暗夜接着暗了下去,表叔也恢复了死人该有的平静,双手和双脚耷拉在木床上,他那还略微握着的拳头,像马蹄一样轻放在那里”。死,作为人的终结应该是惊心动魄的,这个死亡场面的描写并不如此,但其中蕴含的意义却是丰富的,有对邻家表叔一生命运以及临终痛苦的悲悯,对人的命运的悲剧性进行思考后的无奈而平静的表达。邻家表叔的儿子的命运就更值得同情和深思,“聋子李是表叔的儿子,大家都认为,聋子李是帮表叔来还账的。这一世,他不归家,不娶妻,他的家就是牧场,他的妻就是他守护着的情人———马。”命运是悲惨的,让人深感无奈的,他并不是不想归家,并不是不想娶妻,只是人生无奈,这些作为一个人应该具有的最基本的东西他是无法拥有的。凹村人对他的命运怎么看呢?凹村人说“孽呀”,把他的凄惨遭遇归之为命运。
《赶命》这篇散文很有意思,也是假托写给幺幺的,还是那种平静的调子。初看可能会觉得这篇文章是在写车汪这个女人的不幸生活,除此之外还含有深意。主体部分是写车汪被老中医诊断为绝症,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但是她却出人意料,“活出了村人对要死人的看法”。但是老中医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说“她等不到下一个天晴的日子”,于是车汪开始赶命。所谓赶命就是和命赛跑,在有限的生命里多做一些事情。“每天,天不亮,她就开始忙碌着,放牛、喂猪,打扫屋子,给一家大小做饭。地里的活儿她全部揽下了,别人劝她休息的时候,她总说:‘多干点,免得到那边了,想干,都没土地了。’”一个勤劳、善良,甚至是不认命的农妇形象被勾勒出来,不仅如此,她还是大度的,甚至深明大义的。她如此赶命,丈夫对她则是另外一副嘴脸,“死婆娘,要死,你就快死,别吊着我的胳膊不放。你死了,我就去找王家村的许幺妹,她可是一直等着我的。”她人还没死,丈夫就谋划着另娶新欢。村人同情她,她却说:“我在世上,只有他是我的亲人,我为他生下了两儿两女,我走后,他肩上的担子也重,能找个女人,帮他分担,是我的福分。”这样看来,车汪简直是有一颗光辉灿烂的心灵。这是这篇文章最明显的意思,但还另有深意。《赶命》的开头写阿妈为“我”准备将来出嫁时的绣花帕,还说“女人的命,掌握在男人的手心里。别像挑胡豆里的渣滓一样,过于精细。”“我”听后不说话,接着就插入对车汪的描写,结尾又写道:“这条青帕,是我结婚那天戴在头上的。我的男人,从那以后,将牵着我的手,走过一生。”这篇文章显示了作者构思的精巧,开头和结尾与中间主体部分形成对照,除了上文说的对车汪不幸命运的描写外,还表达了作者自身对婚姻的看法、对女性命运的观照。开头和结尾,尤其是结尾的充满信心的语调,温和地表达了对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环境中女性地位低下的不满和抗拒。
《凹村》第三部分“缤纷秋落叶”将眼光放在凹村之外,大多写的是她早年在高原生活的经历、心情,有对高原风光的描绘,对同事同学的记述等。从“遗落在凹村的日子”到“从凹村寄出的信”再到“缤纷秋落叶”,写作范围由亲人扩展到乡邻再到凹村之外的世界,表现了作者在拓展写作空间上做出的努力。
在这部温馨的散文集中,在对亲情、乡情和友情的表达中,又融入了对民族地区风土人情的记述,这也是《凹村》引人注目的特征。如《风过凹村》《滑落到地上的日子》《听年》《凹村记忆》等,前两篇更是散文集中的佳作,充分显示了作者获取和提炼写作材料的能力,语言凝练,有节奏感,富有表现力,整个格局在散文集中显得大气,立意较高。《风过凹村》深刻揭示了凹村的地理特征和风在凹村扮演的作用,特别是对阴坡和阳坡人脸颊的描写,体现出作者敏锐的观察能力和适度的想象夸张能力。《滑落到地上的日子》中对麻雀和蛇的描写,体现出藏族群众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众生平等的心理特征,这与藏族的宗教信仰是有联系的。
整部散文集抒写亲情、乡情、友情,语调平和冲淡,对感情表现出适度的控制,有对生与死的思考,对平凡人命运的关注,并能上升到对人生、生命本质的思考,不少篇章体现出精巧的构思,同时作者也在力图扩大表达的范围。诚如彭学明评价说,藏族作家雍措的《凹村》以康巴地区的凹村为原点,为故乡写故乡,有情感的倾注,有艺术的才情,有生命的体验,神性的迷离、灵性的光芒、人性的光辉融为一体,想像奇特丰富,叙事张弛有度,书写的是别样的民族景象,解读的是别样的藏地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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