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最是难过。这个十二月,我们见证了叶嘉莹教授与琼瑶女士的逝世,纵使身飞九霄,然而传奇依旧。和古代女性作家们不同,我们为这些当代女性学者逝世哀婉时,她们已经不再是文学史上那些冷硬的名词,而成为我们身边一个个鲜活的人,这有很大程度都是依托当代女性作家的回忆录。
“回忆录”这一文体在中国古已有之,但在传统的封建叙事中,回忆录大多以碑文记传形式展开,在男性话语主导的叙事中,女性的身影被理所当然地淡化。即使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大批女性文学家涌现,在回忆录这一领域中,女性依然多以陪衬身份出现,譬如《顾维钧回忆录》回忆外交生涯,溥仪以《我的前半生》回忆自己在时代剧变中的身份转换,总体而言,仍然是以男性视角的宏大叙事为主。而21世纪以来,女性回忆录如春笋一般破土而出,带来了回忆录书写中的一种新风尚。《巨流河》《秋园》《山居杂忆》等一批优秀女性回忆录以其细腻的视角、生动的笔触获得大众的青睐,也成为当代文学史上值得书写的一笔。我们可以发现,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中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女性记忆”除通过散文、戏剧和小说等文学体裁展现以外,回忆录的写作也已经成为了女性回溯人生经历、表达个人情思的重要形式。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回忆录的书写并不都以第一人称著名,不少会以小说、札记等形式展现,就像林海英的《城南旧事》缅怀的是她童年居于北京城南的光阴,琼瑶的爱情故事里总有她自己爱情观的影子,叶嘉莹的古文阅读感悟中所蕴含的“弱德之美”也正是她本人的人生信条,正是这些不同体裁的文字,展现了这些女性非同一般的人生传奇。
我很喜欢读这些女性记忆里的故事。女性回忆录的主线大多是个人的人生历程,其中以小见大地折射出重大事件与时代风云,充分表达其个人情感,也为我们了解历史提供了另一种视角。试想,在夜深人静之时,翻开一页书卷,宿舍里灯光影影绰绰,仿佛让你穿越时空,和百年前的传奇对望。读齐邦媛的《巨流河》,我仿佛同她一起坐在朱光潜先生的课堂上,聆听静穆美学的色彩;仿佛亲眼见证心上人离去,只能感叹“一九四三春风远矣,今生我再未见他一面”;仿佛面临被迫赴台的境遇,只余下“爸爸给我买的是双程票,而我竟将埋骨台湾”这点点哀愁。与此同时,虽相隔一个世纪之久,我却能够在她的文字里依稀读到我自己的生活。譬如提到大学离家时的心绪,齐老写道:“仅只家乡沙坪坝这三个字即如此可爱,后悔离家,却已太迟”。她写大学第一年与南开中学的同学通信回忆往昔,甚至写昏昏欲睡的数学课,写“家里蹲大学”,一字一句仿佛也正在印证着我的大学初记忆。细细想来,这些女性的回忆录以细节清晰取代了历史宏大,以个人内省取代了时代评定,以民间的喜怒哀乐取代了政治的波诡云谲,从而展现出了人们的生活本态。对于历史与时代,她们始终保持着一种“温情与敬意”,说着生命不可承受的重量,还要加几句俏皮的言语。
当代女性回忆录是一份历史的证词,更是一段文学的记忆。简而言之,它们是历史书写与文化想象的综合体,既在史学领域提供例证,又在文学领域书写心事,使人既见到乾坤之大,也可察觉平凡生活中的草木之青。王德威先生曾用“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来评说《巨流河》,而我想,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当代女性回忆录,来评说这个冬天我们见证的这份不幸与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