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小村庄里,晚台可是过年期间的一大兴事,是迎春祈福的重要活动。在闽西这片文化沃土上百年的滋养下,它一直是民俗花园中的一朵奇葩,园丁正是我们大屋里人。大屋里是我们这远近有名的聚落,两百多年来,杨姓儿女在这片土地上精诚劳动,血脉相连。晚台是大屋里人成长的见证者,也是这个大家庭的文化符号。
在正月的初一、初三和初六,大屋里每个屋头都会自发派出一两个帮手,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晚台队伍。大家抬着一顶轿子和一方座台,上面坐着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娃娃,就这样敲着锣打着鼓环游村庄,为村民带去祝福与春的讯息。今年的晚台,是大屋里时隔多年的一次晚台。
年初一的晚台路途遥远,我的脚伤不便,所以没有前去敲鼓。哎,这等待多年的首次晚台,自己却可能敲不上了,这该是多么遗憾呀!
于是,沮丧的我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躺到了下午五点多。突然,父亲来找我,他说今晚的晚台游程会短一些,或许我能去敲上一敲。他告诉我初一那天锣鼓队的效果并不太好,鼓手不太熟练。顿时,我的使命感陡升,立马爬起吃饭,随后同父亲奔赴祠堂。
现场人很多,抬轿的、推车的、举灯笼的……全部聚在祠堂。锣鼓有两组,队伍前后各一组。我到的时候前面一组已经在门口了,后面一组还在前院。前院一群人围在那里,中间是栩叔正在现学怎么敲鼓。他的脸憋得如身后的晚霞般红,双手谨慎地摆动鼓槌,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我在人群外打了声招呼,像是一声咒语,人群如摩西分海般散开。我走上前去,听到好多人在用方言相告:“佳佳来了!佳佳来了!”一下子,全场目光都聚焦于我。此刻我简直像英雄降临,让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栩叔看到我更是如同看到救命稻草,眼睛都放了光,快步迎上前:“哎哟!佳佳快来快来!”边说边把鼓从身上卸下,交付给了我。
挂好鼓,婶婶在身后帮我系红绳,旁边几个长辈对我叮嘱着晚台过程的各种细节……在这个过程里,我心潮澎湃,有着接过大任的慎重,又有临上台的兴奋。
我的鼓是叔公教的。在我的印象里,这位老人的出现总是伴随着冬日慵懒的阳光,亦或是夏天里热烈的蝉鸣。叔公就坐在家门前,和婆婆一起,一人一把小椅子,就这样度过一个午后。
在我念初中时,有一年过年,叔公把我们一群小孩叫到一起,拿出锣鼓要教我们演奏。他让我们自己挑一样学,我看来看去,认为所有的锣、钟、镲都是拿在手上的,唯有这鼓是挂在腰间,与众不同,有趣极了,于是毫不犹豫就选了它。殊不知鼓在铜锣队里是大脑的位置,担任变奏和指挥的任务,自然也是最难学的一项。但是没想到我很快就上手了,大概一天的时间,我们一群小孩就能敲出完整的上下节了!那一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晒谷坪前练习。每次练习,总会有一群大人过来围观。我始终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完整演奏时———在晒谷坪前,我们坐在石墩上,大人们围在我们周围———我刹鼓的那一刻,人群中爆发的欢笑与叫好。
后来每逢过年回家,我都在晚台时去打鼓。正式晚台前几天,我们都会在晒谷坪前敲一段当作练习。每每此时,周围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听到响声便从四面八方聚过来。这锣鼓声好像某种召唤,把大家集合在这一方天地。好多人在此时鼓励我,说我是叔公的“亲传弟子”。那一刻,这群孩子就是大屋里最亮的星星!
几年前的年底,叔公去世了。
那一年,大屋里取消了热闹的晚台。我常和母亲聊起这件事,这是全体大屋里人的默契,送别这位为大屋文化作出巨大贡献的老人。
再后来疫情袭来。就这样,前几年大屋里的晚台都搁浅了。直至今年,晚台才终于复出。
我敲起鼓的那一刻,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周围都是大人,我还是那颗发光的星星。大家看着我,我敲鼓给他们听。人群中,有人提到了叔公,一位老人坐在门前乘凉的画面一下浮现在我眼前,他轻轻摇着蒲扇,永远那么安详。
一段试奏后效果不错,队伍立马就出发了。走出祠堂,缤纷闪亮的轿台照亮人们的喜悦,燃放的礼炮在夜空中开出绝美的花。我的眼圈在此时红了。
紧握着手中的鼓槌,咚,咚咚,我用全身的精气神奏响一下又一下,声如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