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我说,父亲是一个很诗意的人。
父亲是很受欢迎的老师,眉眼如画,气质温和。葱段般纤细的手指,惯于写出玫瑰似的诗篇,曾用文字赢得母亲芳心,一笺情书定终身。摄影,集邮,品茶……他几乎是被罗曼蒂克精心打造出的人儿。
我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光景,只知道现在这个即将奔五的老男人,头发像龟裂的墙皮般簌簌脱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刻痕。易怒无常,眼神阴鸷,丑陋至极。
和母亲说的判若两人。
在我5岁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为了生计,父亲远离故土,去了山西某私立中学教学。聚少离多,我与父亲并不亲昵。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小时候我不知为了什么撒泼打滚,他十分粗暴地将我扔出门外,任我哭得撕心裂肺,他也不为所动。
可能是这件事,又或许更晚些,我能明显感觉到我和他的距离一点点变远。只是彼时年少,不懂得成为父亲,要付出什么,割舍什么,情不情愿。
即便后来明晰,生活与浪漫是不兼容的。我也无力改变和父亲这如平行线般的关系,各自遥望却始终不敢向前。又像彼此舞台上的群众演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可或缺。
我差点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中考的失利一度让我心灰意冷,但少年骄矜,拉不下脸面去复读。我与父母之间产生了严重分歧,最后我的执拗获胜。父亲暴怒失望的眼神只是开端。三年的高中生活,我一直活在他的牢笼中,不允许一丁点的退步、假期上不完的辅导班、被没收的手机……
两条平行线渐行渐远,已经看不见对方了。
高考出分,和他通话那一刻,我竟有些得意。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还是我获胜,尽管这个过程充斥着眼泪、汗水甚至鲜血。不知怎么地,嘲讽的话从我口中飞出,阻止都来不及。那边久久没有言语,我有些心虚,挂了电话。虽自知伤人,我却梗着不愿服软。疫情严峻,他不知什么时候能归乡。我闲来无事,在家整理起书橱,预备将些旧书旧报卖掉。偶然发现了一本厚厚的没了封皮的笔记本,鬼使神差地,我翻开来--是父亲的字迹。
一整个下午,我穿越进了他的青春,见到了不一样的父亲。
父亲年少自负,文章屡屡获奖,却在高考上栽了个大跟头。他亦是骄傲,拒绝复读。再后来啊,父亲将稿子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投到各个出版社,却终是石沉大海;专升本那年,父亲拿到名额却因爷爷病重付不起学费而作罢;我出生后,县里经济不景气,父亲不得不远走他乡,一别竟是二十余载……
娟秀的字迹画满了他的荣光,也淹没了那人的轻狂。自此,他要用一生的时光来将这十几年的锋芒尽数遗忘。
读得入神,我不知母亲何时站在我身后。“当时你父亲四处碰壁,近乎绝望,整日逃到网吧,要不就是醉得不省人事。”
我回头看着母亲,她一字一顿道:“但这个时候,你出生了。”
言外之意已不必明说,我是父亲意气风发青春的终点,亦是他再度拥抱生活的起点。
夕阳将房间铺上暖色,留我泪流满面。
在我成长的岁月中,他老去的光阴里,我自以为的离经叛道,却始终没能摆脱掉父亲的影子。但我最终也没能打破十几年的平行线规则,只是醍醐灌顶,平行线的存在:同一空间下的相似、重合,不论远近。
我与父亲看似遥远的距离,也不过是在同一维度下蒙着眼的自欺欺人,互不道明罢了。就像我看不到他对着我录取通知书时露出的笑容,他又怎知父亲节那天我在电话亭徘徊了多长时间?
踏足过父亲的年华,我对他的那些芥蒂忽的烟消云散。虽不肯承认,但我的确长成了年轻时的父亲。衷于浪漫,极富理想,从不低头。看着那不同轨迹却又极其相似的青春,父亲会想些什么呢?
我无从得知。只是啊,看着不再年轻的父亲,我忽然想为他种一棵树。在那片我们共同踏足过的贫瘠却又富饶的土地上,种下一棵树。
父亲会越来越老,我知道。但树也会一点一点长大。骄傲如父亲,即便有一天苍老战胜了情怀,遗忘带走了骄矜。我仍旧相信,那树会永远伴着父亲,从抽芽到老去。
待花开满枝,落英缤纷时。我渴望见到那人年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