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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财经大学 - 《西安财经大学报》

【成 长】

夜路

作者:□汉语2001  刘一欣    
2023-11-30     浏览(238)     (0)

吴业燕 摄

父亲带我走过夜路。他非常勇敢,那条路似乎和他非常熟悉。我仿佛看到千百树木在鳞次栉比地招手,从它们住的泥土里拔起脚来,上前招手欢迎,甚至握手欢迎,四处都是枝干簌簌摩擦的声音。它们会热情友善地喊着,可能是我父亲才懂的语言。

他好像在笑着回应。一只手分开前方枝叶组成的重岩叠嶂,同它们寒暄。另一只手把我向上托一下,让我快要滑下来的身体正好可以枕在他肩头,双手可以抓住他已经被我抓得皱皱巴巴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我看着无数双手在我眼前又交叠闭合,掩住郁郁葱葱的来路,再变成树的样子重新长回地里。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视野逐渐明亮起来,那群山样的树也离我远去了的时候,我看到那群树尖微微颤动,这时候我感受到有风吹来,我的手心冷冷的。应该是很晚的时候了,我从父亲的脚步中抬起头,看到明的月亮在天的正中,我赶忙低下头去看,发现我们俩的影子叠成小小的一团在脚下晃动,被踩得一跳一跳的。

时间在那里停住。停得太久了,我只看见那片树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和天一样黑的背景里。父亲好像仍在急匆匆赶路,那条路那么长,那么紧张,那么荒无人烟,呼吸里全是天空和田野的味道。只有滑到父亲肩膀下的时候,才可以闻到衣服上洗衣粉和微弱的汗味,只有这一刻我才是被宠爱的孩子。被举起来的时候像是被抛弃在田野里的人形怪物。我紧张地抓住他的衣服,抓得更紧更牢。直到他出声提醒:不要这么用劲……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我猝然松手,然后就看到他在月光下显得洁白温和的眼睛和被汗凝成绺的头发。依稀记得又有晚风袭来,一股不曾认识的香气涌来。一瞬的陌生之后好像又很熟悉,好像每天在床头,甚至洗脸毛巾上都闻到的熟悉的香气。我还没有想起来,路灯已经一盏接一盏点亮。

那一刻我依靠着半截路灯的光源,磕磕碰碰的呼吸像是撞击在一起的胄甲,尚未带上日后生锈的潮湿的暖气的呼吸声。我们走在这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不停追问他:“还剩多少路呢?还剩多少路呢……”

父亲却什么也没说。明明我们现在走在路灯下,我的眼睛里已经颠簸着进了几盏灯,但是那些来自黑暗的声音远去了,我们逐渐走进了一片洁白的寂静中。我蜷了蜷脚趾,已经感受到鞋的布面和袜子里已经吸饱了夹着荤臭的汗的雨水,还在整洁地运动着的只有我们两个的心脏。我看着漆黑的天空盖在头上,只觉得世界离我们太渺远了,父亲这一辈子仿佛走不到尽头。

当然这是我在很多年后才会这样想的。当天夜里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处于幼童先天的困意,已经在车轮般运作的时间里昏昏睡了过去。睡得并不安稳,盛夏的夜风透出的丝丝凉气最终将我从浅薄的睡眠里唤醒,第一眼就看到遥远的天际线。也或许不是天际线,是田野特有的弧线,从天的边缘露出肉,所以乍一看就呈现出淡的荧光的灰白色。风在我面前打了个转才钻进衣服里,把我打得一个哆嗦。我猛然睁开眼,力道之大乃至于风轻轻抚摸眼球的时候让我感到刺痛。如今从生理方面来想可能是近视眼的征兆。视野模糊眼球刺痛,风轻柔的动作像是解开我的角膜,虹膜,巩膜,玻璃体,让我看到更远更辽阔的地方。那片黑色的树林已经消失了,另外的深蓝色、深绿色的树缓缓融化在天空,又逐渐流淌成一条河里的一双手。

在这个故事里我竟已经忘记了父亲,好像是我一个人倒退着走在好像夜的清晨。这种景象在十年后再次出现过一次,那时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堪称成人的躯体和肩胛骨,衬衫在盛夏的晚风里被贴着吹到脊椎上,恍惚间我感受到风的手在抚摸着我的脊背。成人之后,风依旧是那样没有任何意味地,没有任何意味地缓缓吹着。目光所及是一片耀武扬威的树林,在昏黄刺目的路灯下露出黑色的躯体。抬头看着白色的天际线,惶惶惑惑,我又想起了父亲。

那天的夜晚终究怎么样了呢?父亲后来告诉我,后半夜的大雨把我俩都浸透了,我那时半个腮帮倚在他肩上,似乎还在笑,根本没有醒来。

我觉得他在欺骗我。这个念头在今天随着梦中的干渴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