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王支书上台,用他蹩脚的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感谢了剧团。天慢慢蒙上了灰色,除了摆小摊的人,剩下的陆陆续续都散了。柳柳被何婶喊去帮忙,直到饭点。
王叔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说:“拿了点家里的苞米酒,大家别嫌弃,欢迎大家来石水村,大家吃好喝好,我先干为敬。”
马团长客气地回敬,就这样二十多号人聚在屋子里,吃着大锅饭,交谈着。柳柳这边一桌虽是小辈,但也聊得很投机。“我今年14岁,是现在这个团里最小的,我叫刘小天。”“我叫吴梦然,今年16岁。”“我叫肖浩,今年17岁。”“党凡,19岁。”瞅着他们,柳柳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姐姐,你叫什么啊?”刘小天古灵精怪地问。“你们可以叫我柳柳。”吃完饭,柳柳按照王叔的吩咐,带着党凡他们回家歇息了。夏天的夜总是短暂的,晨起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直直打在床上,柳柳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裳,在水龙头抹了一把水,就赶紧往村委会跑。
村委会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路两边都是各种小贩,石水村的,邻村的,还有外地的摊贩,卖水果的、卖瓜子花生的、卖凉面鱼的、卖糖葫芦的……柳柳在口袋摸了半天,才掏出2块钱,买了一根糖葫芦,一包瓜子,准备去看戏。
还好赶上了,戏台子前面已经围满了人,就连平时很少出门的王奶奶都拿着蒲扇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听戏,旁边的张爷爷更是从隔壁村赶来看戏的。
远远地听见一声:“柳柳姐。”柳柳朝侧台望去,一个穿着戏服涂着粉的人向我招手,心想:这是谁啊?穿过人群从舞台绕到后台,柳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群穿着各色戏服的男女,脸上浓墨重彩,丹凤眼,大红唇,挂胡子的,不挂胡子的,戴帽子的,不戴帽子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见那人头戴乌纱帽,画着日月阴阳脸,挂着黑色的长胡子,身穿蟒袍,腰佩玉带,脚蹬朝靴,一身正气凛然的青天大老爷样。
开场锣鼓一响,柳柳就从后台走了,接着“适才间我在金銮殿,万岁驾前去问安,同公主又到后宫院,太后一见笑开颜,我本是当朝驸马爵位显,文武百官谁敢参……”
原来是《铡美案》啊,这一台戏演了两个多小时,日头太大了,柳柳吃了刘婶给的凉面鱼,到水池子边上乘凉,虽说没有多凉快,但却听见了一个事情。李叔跟隔壁村的人小声絮叨,说凤兰明天要来唱《窦娥冤》的戏。
中午回去休息,那四个小演员正在练下午的走台,生怕出一点错,看他们一遍一遍,柳柳自然也没有什么睡意,就索性跟他们聊了起来,这才知道,原来昨天他们嘴里含的是硬币,马团长扮的是降妖除魔的钟馗,那些看不懂的也是他们这行的讲究,至于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也不知道。“刘小天,我听村里人说,你们团有一个叫凤兰的,她是谁啊?我见过她吗?”“凤兰老师今天没来,她可是我们团里数一数二的角儿呢,我做梦都想跟凤兰老师同台,哪怕是个小厮。”“就你这贪玩话多的样,不踏实练功,马团长给你这个机会,你也登不了台。”肖浩笑着说。“只要我们好好练功,一定可以跟凤兰老师同台的。”党凡坚定地说。他们四个好像练的更认真了。下午的戏柳柳没有去看,她满心期待着凤兰老师的登台,期待后天快点到来,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七月初九终于熬到了。
今天也是唱戏的最后一天,十里八乡的都来了,村委会被围得密不透风,上午的《玉堂春》也已唱罢,观众们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台下喝水的、嗑瓜子的、抽烟的、聊家常的,加上一帮小孩子窜来窜去,起风了也没有吹散空气中的腥热,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舞台上没有动静,人群中传来一声:“怎么还不演啊?”
接着,大家都开始附和,场面一度混乱,王支书见状便拿着话筒上去:“上午的戏已经演完了,大家可以先回去休息,凤兰老师来了下午就给大家演。”“昨天就听说凤兰老师要来,现在还没来,王支书。你是不是怕没人来给你们石水村捧场故意放出假消息来坑我们啊?”“大家稍安毋躁,凤兰老师确实是今天下午的戏,不要着急。”王支书站在台上满头大汗。
马团长拿着话筒跑上台说:“我是马团长,天气炎热,劳烦大家不要动气,凤兰老师刚到,正在后台换装,大家的热情我已经感受到了,我替凤兰老师感谢大家伙捧场。”
天上火辣辣的太阳被飘来的云遮住了,除了远处的蝉鸣和鸟叫,只听见周围人们扇地蒲扇声和喘地粗气声,我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终于锣鼓开响。
窦天章带着小时的窦娥上场,唱:“手拖着无娘儿慢步行走,忍住了伤心泪痛断咽喉。但愿得进京去功名成就,父女们重相会再不担忧……”
地上的蚂蚁爬来爬去,空气中都是燥热,天闷闷的,好像就要下雨。
到第五场的时候,凤兰老师终于出场了,头戴点翠头面,穿白戴孝,缝补衣衫,恬静地自悲自叹:“婆婆讨债来回转,一个人闷悠悠紧锁眉头。”
纤纤玉指呈兰花往前方一指,再往回一扣,浓妆墨眼下一双含情眼惹得台下人心弦荡漾,连连拍手叫好,更有甚者说凤兰亦是窦娥。
公堂上给蔡婆用刑上夹棍的时候,我看着都痛,都说十指连心,窦娥不忍婆婆受刑便招了莫须有的罪名,一声婆婆,叫到人的心坎子上去了。此时刮起了风,开始下小雨了,好像老天都看不下去这冤情了。台下的观众,有的打起了伞,有的披上了塑料纸,还有的直接跑到舞台对面的房檐子下面,只有台上的演员冒雨演着,不曾停下。
第十场的时候,整个戏进入了高潮,雨也越下越大。
鼓三通,锣三下,幕开,四校尉提刀肃立,窦娥尖喊道:“一声冤枉冲云霄,没来由犯王法横遭刑宪。”
接着两个刀斧手押着身穿囚衣的窦娥上场,经过一系列走台之后,窦娥又唱:“放大声喊冤屈动地惊天。”天暗下来了,闪电划破天际,剧烈的雷声轰鸣,风呼呼作响,脆弱的伞骨好像是招架不住这来势汹汹,台下的人干脆直接把伞收了起来,只有几个披着塑料布的人死死抓住他们的领口,生怕塑料布随着风吹到台上去。
台上窦娥翩翩间唱尽愁苦,一丝一缕婉转悠扬,再回眸那戏子噙着泪,朦胧间让人痴醉,可谓感天地泣鬼神,众人拍手叫绝。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这是多么大的冤屈啊,雨水模糊了大家的视线,只听得一声:“刀斧手,将这十恶大罪的刁妇呐,砍了。”
最后就是窦天章为窦娥平反,将坏人绳之以法,窦天章和蔡婆到窦娥的坟地,这时候天逐渐放晴了,好似还了窦娥一个公道,台下呼声不断,意犹未尽,大家都拿着手上的瓜子、花生、糖果朝台上扔去,还有的扔了钱,五块的、十块的、五十块的。柳柳隐隐看到窦娥在侧台,准确来说是凤兰老师在大家嘈杂的掌声中掩面而泣。
到这里整个庙会就算是彻底结束了,马团长他们吃过饭拆完台就离开了,之后的石水村再也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听戏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年轻人都出去了,更没有人组织办庙会唱大戏了。
柳柳也有几年没回去了,刚好正月回去看看爹妈,听说石水村和桃园村合并了,改名桃源村。再次踏上那片故土,她却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柳柳啊,村里好像要办庙会,正月没事,你也去逛逛?”“小孩子才喜欢热闹,我都多大了。”“去帮你妈妈看看摊,把家里的花生卖一点换福气嘛。”
柳柳和母亲一早就去村委会了,路两边没有什么摊贩,加她们也才三家。“柳柳,我看没什么人,咱们拿着篮子也去看戏吧。”
她被妈妈拉着跑,到台子旁随便拉了一个凳子就坐下了。“手拖着无娘儿慢步行走,忍住了伤心泪痛断咽喉。但愿得进京去功名成就,父女们重相会再不担忧……”“柳柳,你知道这是啥戏不?”“这不就是《窦娥冤》嘛,小时候都听过。”“我在这里看戏,你一会走了叫我啊,花生我在这看着。”“噢。”我抬头环顾四周,舞台还是跟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只是台下整齐地摆满了统一的凳子,不再是各式各样的小板凳;人稀稀疏疏地坐着,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把舞台围得水泄不通;很少有人专注唱戏,大家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看着母亲把花生分给周围的人,我没有言语,绕到后台,想要看看来表演的剧团。“凡哥,你今天唱得真好。”“哪有,都是大家配合得好,这几天大家要辛苦了,坚持坚持。”
我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党凡?”“谁叫我啊?”顺着声音,围着的人散开了,我与他对视了一眼,怔住了。“你是?找我有事吗?”“呃,我是柳柳。”“是我们之前去石水村表演的时候睡到柳家的柳柳姐吗?”“嗯,好像是。”我望着面前这个身材健壮的男子点了点头。“柳柳姐,我是刘小天,”小天又看向党凡,“凡哥,真的是柳柳姐啊。”“你们是马团长的剧团?”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确认道。
此后的几天晚上,我们都会在一起拉家常。饭后聊到了凤兰老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凤兰老师还在剧团吗?”“在剧团,就是没唱戏了。”肖浩惋惜地说。“想当年,我们几个可是跟凤兰老师同台过,那《窦娥冤》唱得叫一个绝,天地同泣,我这个刀斧手都有面。”
听党凡说,凤兰老师当时在后台卸妆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没有人敢上前问为什么,自石水村后病了一场就再也没有唱过戏了。
他说,他永远也忘不了凤兰老师在团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不管台下有没有人,都必须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