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忘了是在哪条街，哪个店，又或是在哪间教室，哪个嗓音，以哪种心情，这首歌、这句词浮现于脑海，在我心中低徊两个月，意韵绵长，挥之不去，美不忍挥。当你开始注意一样事物，它便会频繁地在你生活中出现，于是游戏中，电视里，大街上，走廊间，它总是不经意轻轻唱起。终于，我在心绪颇不宁静的夜晚重温了一遍《大话西游》。随着剧情的展开，沸燥不安的薪上釜中水，变成了一顷碧浪微漾的湖波，明镜细皱下，又暗潮翻升汹涌。
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时，我还很小。忘了是冬天还是春天，妈妈牵着我登上一辆回家的大巴，车阶纹理单调的铁皮鼓起，脚踩上去再抬起来会发出嘟嘟的声音。没熄灭的发动机带着车身抖动，汽油的味道被喷到油柏路上，又折升起来，挽着轮胎上的热浪在车门口飘荡。车往前，开车窗和小挂扇一起颤巍巍作响，司机头顶的小电视放起电影给大家解闷。也许他是从中途放的，也许是我的记忆模糊了，只记得简陋的水帘洞里，金光闪闪的如意棒横在洞顶，石壁石墩水影绰绰。
第二次看，我坐在奶奶铺了软垫的椅子上，血红的夕阳透过晶蓝色的窗户，与深棕的束起来的窗帘相拥，细长的影子落在蓝白错落的地砖上。这一次看，记住的更多了：三只眼的神将，牵驴的仙子，看完脚底三颗黑痣照铜镜的猴子，白发的魔女，多手的妖精，聒噪的和尚……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最后那一段，七色祥云中，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锣鼓惊天起。我没觉得这是一部悲剧，也没觉得它是一部喜剧，不过是神神怪怪，仙仙鬼鬼。
有一种电影，要在你在夜晚辗转反侧梦寐重重后，要在你放声痛哭过漫漫长夜后，要在你银牙咬碎，泪泫而不滴后，才能看懂。在懂了之后，会袭来一种锥心彻骨的痛。《大话西游》就是这样的电影。无厘头的对话，中英虚实夹杂的台词，稀奇古怪的动作，让你忍俊不禁。这些滑稽，串起来的是一个现实又悲伤的故事，笑到最后总会哽咽或嚎啕。
剧里有太多可以讲的细节和人物，我们暂时只看那四个人。出场的顺序，他们分别叫至尊宝，白晶晶，紫霞，孙悟空。至尊宝孙悟空是同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所以算是，三个人，四段感情。
晶晶说，她十八岁的时候，孙悟空承诺要娶她，于是她放弃了一段美好的姻缘，等一只不会再回来的野猴子。他们相遇的时候，晶晶素脸红唇初迎妆，颔首低眉胭脂闲，孙悟空占山为王，一呼百应，拥着红锦紫旗，自命齐天。一个是情窦初开知世不多的少女，一个是一心只想追逐长风的顽猴。这段感情无疾而终。晶晶在寻找孙悟空的时候遇到了至尊宝，那时候的他虽然是一帮凶狠粗俗的土匪的老大，吵着喊着打打杀杀，但实际上他只是个春心萌动的少年郎。他被春三十娘的美丽吸引，又被晶晶因把他当成孙悟空而表现出来的特殊感情俘获。他是真的爱晶晶，为了晶晶，他敢直面欲杀之而后快的蜘蛛精，为了她不厌其烦地逆天改命，为了她周旋于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的龙潭虎穴。少年的爱，可以渡九州，可以平山海。晶晶对孙悟空孩子气的称呼，她面对至尊宝求婚时胡乱回答，说自己还没有刷牙，从这一切都可以看出，她还是个孩子，一直在追着那个风流少年的背影。她孤独奔波百年，终于遇到了一个满眼都是她的人，她看过去，现在的至尊宝是不是很像五百年来寻寻觅觅的自己。她或许有点爱他，但肯定不是十八岁时对死猴子的那种喜欢吧。他之所以因为晶晶而发现月光宝盒，就是因为他们的爱有时差。
回到五百年前的至尊宝，从贼窝到妖巢，历经种种，他长大了。虽然他一直把救晶晶当做初衷，但情随事迁，心境早已不同。晶晶对猴子，至尊宝对晶晶，就是十七八岁时那种真心实意的喜欢。这种喜欢，有的刻骨铭心爱而不得，初心蒙尘，人亦淹于岁月。有的略切肌肤，似明月清辉轻洒，前方更有璀璨星河，未来一路骏马朱车，偶尔回望而已。晶晶是前者，最后为至尊宝而死。至尊宝是后者，后来又遇到了紫霞。
只有紫霞，从始至终，飞蛾扑火。她爱在漠漠黄沙上拔出宝剑的至尊宝，哪怕他平平无奇，油嘴滑舌。她爱在七彩祥云上执杖神武的齐天大圣，哪怕他冷嘲热讽，句句如诛。至尊宝没有想到他会爱上一个他讨厌的人，更没想到有人会一直爱一个讨厌自己的人。在戴上金箍之前，他说：“原来那个女孩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泪。”原来，她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他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其实破绽百出，那个他以为愚笨好骗的仙子，其实心如明镜。她说，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玉皇大帝她也不会开心。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她应该从来没开心过，但她还是选择爱自己爱的人，就像飞蛾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会扑向灯火。
最后，只剩孙悟空了。人人都说他从未动心，铁石心肠，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吧。他骗了紫霞，骗了世人，骗了自己，却没骗过越收越紧的金箍。电影里经常出现“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会来救你吧？”这种问题，是啊，他只是一个凡人，怎么打得过最强的妖王。至尊宝必须变成齐天大圣。戴上紧箍之前我不能救你，戴上紧箍之后我不能爱你。这是把那句在这没有能力的年纪遇上最想保护的人戏剧化，把矛盾不可调和化。非此即彼，非彼及此。孙悟空没有说出来的话，在最后几分钟倾诉地毫无保留。城楼上，恩怨纠纷，他玉成良缘。喜欢说还什么反话，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吧。戴上金箍是至尊宝的选择，但是还债的人却是孙悟空，他没有选择。夕阳西下，他扛着棍子，吃着香蕉，生活里还有很多东西，对事业的孜孜追求，生活中细碎幸福的把握。他好像没有多难过，但也没多开心。
现在的我们可能还是入世未深，但心里总会怀有几分遗憾，几分不甘。少年终究要长大，当初的感情都会混沌成一种沧桑。我们渐渐明白，对感情的所有选择都有道理，就如电影里的四个人。可以对以往的执着释怀，拥抱平凡的另一半和平淡的余生；可以保持一份热爱，认真地奔赴下一场山海；可以南墙撞碎，披星戴月地奔赴自己仰望的云彩，轰轰烈烈，不死不休。也可以，履岁月之艰，执爱恨冥顽，苍山负雪，冻壤呵芽。一生所爱，是一生只爱一个人，是一生中，爱着和爱过的所有人。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