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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市苏东坡研究会 - 蘇學通訊

从《石钟山记》看苏轼的思想特质

作者:□ 梁志方    
2020-07-25     浏览(2489)     (0)

摘要:苏轼的《石钟山记》因其批判精神、据实求索、综合考量、思维触角细微致密和诗意的滋润等特点备受关注。通过考证经典、前人旧说,苏轼得以探寻石钟山命名由来,并综合分析诸说得失,表现出其思考的周全、不带成见,具有细微严密性。同时,苏轼的思想中诗意氤氲,在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坚持下来。


《石钟山记》不足六百字(有人将之归入小品文),往来研究者对其赏读的着眼处,不只是游记文学品味,也关注其曲径通幽、风致卓荦的思想脉络。笔者品读苏轼此作,于思辨文笔中窥其思想特质,今不揣浅陋,就教于诸方家。

一、批判精神。

作为传世之作的《水经注》,就有宋一代而言,“流传甚广,学者重之,称引颇多”。然而,苏轼于郦氏石钟山之命名说,则言“人常疑之”,依据就是:“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苏轼这种批判态度是严肃的,虽然建立在他尚未到石钟山实地考察的前提下,但从行文可知,其不认同是合于物理的逻辑思维。拓跋氏鲜卑政权先后与晋、宋、齐、梁南北对峙,郦道元为官北方终身,未能踏足江南,对于石钟山命名由来难免想当然。至于李渤所说,苏轼更不认同:“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显然李渤观察、操作实践与事实本相游离,其说未免主观。苏轼博览群籍,博闻强记,然而可贵的是其思想中不迷经典、不依成说的批判精神。

这种思维独立的风采,在苏轼的作品中触处可见。释法海所集《六祖坛经》作为汉传佛教禅宗文献,历来为学人重视;苏轼久耽禅悦,然于此书非一味接受、全无独立思考,其在《读〈坛经〉》开篇肯定《六祖坛经》“使人心开目明”后,认为该书“尚少一喻”:“见是法身,能见是报身,所见是化身。”而后逐条演绎,深入陈述,以“此喻既立,三身愈明”作结,末曰:“如此是否?”这种阐释虽然与内典正统说法未免出入,但其中“六经注我”式的批判性思维十分可贵,我们由此可体味到其思想中批判精神之锐、之烈。这种精神对于推动学术水平提高、社会文明发展等方面都起到促进作用。

二、坚持据实求索。

正因为思想中的强烈批判意识,苏轼甫一得便,即抓住考索求证的机会。神宗元丰七年六月,苏轼趁着送苏迈赴德兴尉任的机会,把自己对经典、前人旧说的求证考索落到实处。夜色笼罩下的石钟山环境森然,就在“心动欲还”时,苏轼听到“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于是“徐而察之”,发现“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淡澎湃而为此也”,及至“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苏轼据此认为:这才是石钟山命名的由来。

不唯书、不附和古人的结论,是苏轼的一个基本品质——不唯虚誉、务求真实精神的直接反映。苏轼“尝病太史公言宰我与田常作乱夷其族,使吾先师之门乃有叛臣焉”,引李斯上秦二世书中“田常为简公臣,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的说法,认为“宰予不从田常乱而灭其族”——“李斯事荀卿,去孔子不远,宜知其实。盖传者妄也。”谨慎起见,苏轼还“令儿子迈考阅旧书,究其所因;则宰我不叛,其验甚明”,因此感叹“太史公固陋承疑,使宰我负冤千载”(《宰我不叛》)。虽然苏轼的思想情感因身世坎坷有所变化,逐渐演化为淡然平和、极其旷达,然其用世之心终生未曾削弱丢弃,《石钟山记》就是一个明证。

三、综合考量。

苏轼认为,石钟山命名由来“不传”,有多方面因素:“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于是“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苏轼综合分析诸说得失,加以亲身见闻,通过合理推导得出石钟山命名原由。今日看来,石钟山命名原由固然不无商榷余地,如曾国藩、俞樾等皆认为石钟山得名缘于“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春在堂随笔》),这也符合地貌实际。前贤对于同一事物研究结论有异,缘于各自实地考察季节、所处位置、思考角度诸因素的不同,所见所感所思自然不同——这是另外的话题了。

苏轼在历史分析中,善用综合比较的方法考察问题;《秦废封建》在考察分封制各阶段情态后认为:“三代之兴,诸侯无罪,不可夺削”,“周衰,诸侯相并,齐、晋、秦、楚皆千余里,其势足以建侯树屏。至于七国皆称王,行天子之事,然终不封诸侯,不立强家世卿者,以鲁三桓、晋六卿、齐田氏为戒也”,“始皇既并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当然,如冬裘夏葛,时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独见也,所谓不失时者”。据此认可柳宗元的结论:“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由此观之,苏轼思考问题,自有其观照高度。

四、思维触角细微致密。

苏轼赴石钟山,既非公务,亦非偶生闲情逸致,而是着意为考证经典、前人之说,因缘以遂求真探索宿愿。从《石钟山记》行文可见,苏轼对石钟山的相关史料有所掌握,且有细致的思考分析。其反驳郦道元所说,用的是从个别到一般的逻辑推理;反驳李渤所说,用的是从一般到个别的演绎推理,思路明晰;对于石钟山命名不传原因的分析,表现出苏轼思考的周全、不带成见,具有细微严密性。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正月,苏轼在北归途中见到《石钟山记》,在文后跋曰:“钱唐、东阳皆有水乐洞,泉流空岩中,自然宫商。又自灵隐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溪行两山间,巨石磊磊如牛羊,其声空磬然,真若钟声,乃知庄生所谓天籁者,盖无所不在也。”这段补记和《石钟山记》都体现出苏轼思想的不执着一端,博收约取,收放自如;其下笔既有别于一己之偏的门户之见,亦非一叶障目得浅陋之说。

五、诗意的滋润。

苏轼的人生充满诗意,其思想中诗意氤氲。这种诗意从何而来?大自然的化育、经典的浸润、学养的积累、对世界美好的领悟……当兼而有之。苏轼听到从石钟山穴罅中水面上传来大声,“噌吰如钟鼓不绝”,又在港口前听到“窾坎镗鞳之声”,便联想到“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这是《石钟山记》中最为诗意盎然处。

若非思想底色富于浓郁而深蕴的诗意,苏轼难以获得对痛苦的超越,并在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坚持下来。“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蓑烟雨任平生”——宦海浮沉的半生,尽在这种诗意极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