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词,古今注家纷繁。吾邑徐曦新著《东坡诗注札记》,于此道校雠、笺疏,别有心得。
以才情论,苏轼可谓天水朝第一人。其笔惊风雨、墨翻沧海,所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间,卷舒风云之色”;其诗词所涉韵味巨如江海、微若芥子,须仔细品味、详加笺疏。当时王十朋、施元之,清代冯应榴、查慎行等,皆于此呕心沥血,撰著历来为喜爱苏轼诗词的读者所重。然而博引诗书、发明抉微之际,智者千虑,犹有一失;注释者为炫博学,引书据典,难免穿凿附会、强牵硬语。
徐曦性喜研诵,自幼博览,于校雠、笺疏用力深勤,体悟颇多。读苏轼诗词积年,每痛于诸家注释中杂有鲁鱼亥豕、直笔曲解,刻意求深、妄为臆说等弊。于是发愤疏凿,意在正误细论,务使泾渭分明。数载努力,成五卷《东坡诗注札记》。辩诸家训诂之谬、疏前人注释之曲,审历代传言之异、启诗词所蕴之情。今日读来,可令读者拍案击节,更可慰苏轼在天之灵、抚江东父老之心。《
东坡诗注札记》可观之处,约略有三:
首先是纠正了旧注中因混淆文献记载或过分相信记忆而造成的谬误。譬如《赠常州报恩长老》篇,查慎行注称据《咸淳毗陵志》载,感慈寺“本显庆寺,一名报恩,在武进县东八里”。《札记》指出:《咸淳毗陵志》所录武进寺院中“未见‘感慈’‘显庆’‘报恩’诸名”。在晋陵县东南二里有感慈显庆禅院,即查慎行所指;在州东三里有报恩感慈禅院,方为苏轼所赠长老驻锡处。
又如《再赠常州报恩长老》篇“荐福老怀真巧便”句,查慎行注云:“《咸淳临安志》:荐福寺在盐官县西三十里。”《札记》认为:佛教史料未见天衣义怀禅师曾住持盐官县西荐福寺,《禅林僧宝传》则有“怀公徙住越之天衣、常之荐福”的记载。据《咸淳毗陵志》,荐福禅院在州东南四里,即苏轼诗中所指。
其次是剔除了旧注中因强作解人而损害诗词意境的头巾气。如《牛口见月》篇“京邑大雨滂”句,纪昀评曰:“‘滂’字悬脚。”李鸿裔批曰:“‘滂’韵句法从《春秋》得来,语有经典,不得目为悬脚。”《札记》指出:《春秋》习见“大雨雪”“大雨雹”等辞,然“滂”意为雨盛,与《春秋》语法不同。韩愈有诗云:“濯手大雨沱。”苏轼当是“用此句式”。苏轼写诗回忆当年京城大雨滂沱、水淹四处,难道一定要引经据典以凑韵?不从《春秋》里寻章摘句,就显示不出苏轼高妙的写作才能?徐曦引一句韩愈诗,化解了旧注的牵强附会,令苏轼诗旨豁然开朗。
又如《正月一日雪中过淮谒客回作二首·其一》篇“万顷穿银海”句,施元之注引《汉书·刘向传》“始皇骊山以水银为江海”。《札记》认为:苏轼所述,就是“雪满大地、极目茫茫似银海”,并无说秦陵中以水银为海之意。旧注生拉硬扯,诗意顿失。
再次是摒弃了旧注中因刻意穿凿而导致的荒诞不经说法,还原诗歌本来意蕴,体悟诗歌审美意境。譬如《墨花并叙》篇“为求黑牡丹”句,程縯注谓唐代京城有一富翁刘训,声称邀客共赏牡丹,却置数百头水牛在众人前,“指曰:‘刘氏黑牡丹也。’”真令人读来哭笑不得。《札记》指出:按照这种解释,“子瞻欲请尹白作水牛图”,与叙文、诗句了不相涉。苏轼诗中与“为求黑牡丹”对应者,是“归向雪堂看”。在雪堂中赏黑牡丹,是中国诗歌审美中对比强烈且充满美感的修辞手法。
汉语诗歌历史二千五百余年,作品如恒河沙。汉语典籍更是汗牛充栋、蔚为大观。古代文人受典籍滋养,发而为诗,其中涉及典故轶事、章句辞藻,不胜枚举。作者情景会心,一挥而就,读者因受教育的程度与专业所限,往往不能尽释其中之曲。因此,笺疏是汉语诗歌重要的组成部分。然而,注疏者纵学富五车,总有因自恃而穿凿、疏忽、荒谬处;所以,究根溯源、稽本察末,拨邪扶正、校雠订实,是欣赏中国古代诗歌必不可少的环节,亦是中国文人代代相继的事业。
常州是苏轼终老地,也是他嘉许的多君子之邦,更是他念念在兹的“我里”。《东坡诗注札记》既是对历代注家的纠谬,也是常州文人景苏的君子所为,更是地方文化史中重要的研究积累。启常州苏学研究之一方,开苏轼诗词研究之新面,繁征多求、博采慎审,发微钩沉、言必有据——徐曦此作,可谓善哉。
元好问有《论诗三十首》,第一首开宗明义:“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可为这两句诗作注的,正是其《赠祖唐臣》所说:“诗道坏复坏,知言能几人?陵夷随世变,巧伪失天真。”诗道之明,首在正义。义理不明,何以谈诗?掩卷之时,“疏凿”譬喻不禁浮上心头。借此评价徐曦这部《东坡诗注札记》,窃以为恰如其分、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