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师范大学 - 《贵州师范大学报》
解读葛镜
作者:○ 汤 国 铣
读了葛诗畅先生的 《葛镜桥古今探索记》 之后,我们在关注这座的同时,也会对桥的建设者——葛镜这个人产生很大的兴趣。他是怎样一个人呢?为什么要历尽艰难曲折修建这座桥呢?对这两个问题,书上都讲得很清楚:他是明万历十六年(1585年)从云南兵备道任上解甲归田回到贵州平越府(今福泉市)故居的一位退职官员,鉴于麻哈江阻断了南来北往的交通,他“决定独资建桥,为乡梓和社会谋利”;经过三圮三建,悉罄家资,历时三十载,终于建成这座长52米、宽9米、高30米、雄伟壮观的石拱大桥。贵州巡抚张鹤鸣将此事禀报朝廷,神宗皇帝(朱翊钧)深为感动,御赐“义垂千古”匾额,予以旌表。不过,这些都是他的社会身份、实践活动与社会影响,根据这本书的资料,我们还可以进而解读他的精神世界。
张鹤鸣对葛镜的义举大为赞赏,给予关心支持。建桥中,拱架木料曾被扣押,他发令放行;桥建成后,他认为“太平桥”不足以彰显葛镜功德,将其更名为“葛镜桥”,并亲自题写桥名,赠匾书联,作诗撰文,禀报神宗皇帝。他在 《葛镜桥碑记》 中说:“夫镜一匹夫耳,非有陶朱猗顿之富,建桥一念,至死不移。一建而坏,人情已厌;再建再坏,三建卒成,计费不下五六千金,人情所更难者。闻镜绕田计岁米糊口外,悉用之桥。前后三十年,功始成此。其从容乐善,不吝不倦,岂世俗人所能企其万一者。”作为知情人,张鹤鸣的这段话可谓说到了葛镜心坎上,展现了他的精神风采。其中“从容乐善,不吝不倦”八字,是对葛镜精神的恰切概括,它表明:
一、坚守信念
“建桥一念,至死不移”。这“念”不只是建桥的决定、决心,它更包含了一种坚定的人生信念。在葛镜看来,人生的意义在于为社会做有益的事情。他坚守这一“乐善”的信念,因此,葛镜不仅“三圮三建,悉罄家资”,经三十年努力终成此桥,而且此前他还“施田三十二亩”,“修建杨义司兴佛阁”(当地人称“葛家庵”);“他发现高真观,月山寺缺少铜钟,孔庙没有规模”,也“行善施助”。所以,他的修桥之举,是来自他的人生信念与追求,而不仅是一时做出的决定,同时也是他的善举之一。可以肯定,桥成之后,如果苍天再假以时日,他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义举实施,可惜翌年即病故了。他把自己的生命跟做有益于社会的事结合在一起,正是坚守这样的人生信念,所以他做成了一桩桩大事,实现了自我价值,铸就了人生的辉煌。
二、超越名利
先说“利”。张鹤鸣说:“再建再坏,三建卒成,计费不下五六千金,人情所更难者”,指出葛镜花费“五六千金”(本书另一处说费“万金”)来修这座桥是一般富人很难做到的。他们为什么难做到?这是个“金钱观”问题。在一般富人看来,金钱是自家的就该自家用,自己用不完便留给子孙,哪能用于社会公益事业?古时候,有个富翁叫疏广,家里有好多黄金,他说:“子孙若贤,钱多了便不用功上进,灰了他的志向;子孙若不贤,钱多了便作恶作歹了!”这个观点是他从丰富的社会阅历中总结出来的,因为说得正确、深刻,受到人们的称赞。但他对金钱的处理却十分错误,他不留给子孙,却大办筵席,天天请客,花天酒地,大吃大用,挥霍光了事。后人批评他“独乐一身,无益于天下生民”,指出这种行为是做了败家子的榜样,影响恶劣。用今天的医学观点看,这样的生活也有害于健康,是戕贼生命的愚昧做法。处理任何事情都要有水平,处理好财产也一样,如果水平不够,财产多了究竟是不是福,还真说不准。
葛镜抱有为社会做好事的人生信念,必然把建桥视为自己的道德义务,有强烈的责任感。所以,即使“非有陶朱猗顿之富”,悉罄家资也要把桥建成。巡抚郭子章“提出捐些银子相助”他也“谢拒”。“荡其家室之所藏”,又拒绝捐助,使许多人觉得“不可理喻”,引起种种议论,葛镜却我行我素,置“一国非之不顾”。显然,在他看来,钱是拿来用的,用在这里正是地方。钱的票面价值在人人手里都一样,但用的地方不同,效果有天壤之别。“镜绕田计岁米糊口外,悉用之桥。”他把家人“糊口”之外的财产全用在建桥上,一家人日子过得紧一些,却换来了“万仞巉岩咫尺过”的千秋功业,这正是把钱用在了“刀刃上”,实现了金钱的最大价值。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华人科学家高锟,发明光在光导纤维中的远距离传输,从而为当今互联网的发展铺平了道路。由于技术专利权属于他所在的公司,尽管这些年来信息高速公路在全球迅猛发展,但他本人却没有从中得到什么财富。记者问到这方面问题时,他说:“有这样的好运,能做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而且做出来后影响非常大,这对我个人来说很满足。就像印刷机让所有老百姓可以拿到印刷出来的书,增加知识,光纤把我们的知识时代,把我们所有的信息,所有要传送的资料,都更好地传送给大家。所以我很满足,是不是获得很多财富,拿不拿奖,对我完全没什么意思。”看来,古往今来的杰出人物,多半都是一样的心肠:对他们来说,能维持正常的、健康的生活就可以了,很多的财富对他们“完全没有什么意思”,他们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葛镜正是这样的人。
再说“名”。那么葛镜修桥是为出名吧?的确有人这么认为,如清代贵州巡抚田雯就是这么的。他在 《葛镜桥碑记》的结尾处说:“彼镜,匹夫也,即不为此桥而自顾,其人能长久于天地乎?家室之藏,果能聚而不散乎?则谓镜之才智,善于猎名亦可矣。”意思是说,葛镜只是一般百姓,如果他只顾自己过日子而不修这座桥,那么他的名字在天地间很快就消失了,家里的财富也不可能长久拥有,总有耗尽的一天。由此看来,他悉罄家资建桥是很聪明的,可以使自己的名字跟桥并存于天地间,所以他是个很会猎取名声的人。碑文的前边都写得不错,这个结尾却不行,有点“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人生在世,有名声当然是好事情,但却不必把人生理想定在出名上。因为以获取名声为目的,固然可能收到实至名归、名副其实的好效果,但也可能因为功名心太迫切而觉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去寻捷径,“找窍门”,投机取巧,掠人之美,弄虚作假,欺世盗名,其结果是毁了自己。叔本华认为,从本质上看,追求名声“会成为他人意见的奴隶”,会失去自己“独立自在”的精神,“是在别人看待 ‘他是什么’ 中去寻求幸福”,也就是让别人来掌握自己的幸福与命运。他说,人们的“忧虑、焦躁、担心、烦恼、苦闷、乃至愁肠百结、竭尽心力,在绝大多数场合都是由于过多考虑别人会说什么而导致”,而别人的意见往往又是“错误百出、违背常理、张冠李戴、谬种流传的,因此它们毫不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他认为追求名声是“愚蠢行为”,“结束这一愚蠢行为的唯一方法,就是清醒地意识到,它是愚蠢的。”这些话也许说重了,但并非毫无所见。它使人想起马克思 《资本论》 第一卷“序言”结尾的那句名言:“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吧!”
葛镜是这种认准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就坚决走下去的人,所以他能置“一国非之不顾”。如果他是猎名之人,那么此桥独资修建,他又是建桥的设计者、组织者、指挥者,还亲自操作,他把这桥命名为“葛镜桥”乃天经地义,世人也不会不赞成,可是他没有这么做。桥建成后,他“择吉日邀地方府卫文武官员、乡绅土司踏桥同庆,求赐桥名。大家联想到前几次倒桥,都希望这次太平无事,于是冠名叫 ‘太平桥’”。改“太平桥”为“葛镜桥”,那是云贵总督张鹤鸣升任“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使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兼粮饷”时,赴任路过这里,为表彰葛镜义举才改的,其时葛镜已谢世一年多了。他的确因修这座桥而驰名天下,这是社会对他无私奉献的回应、称赞,这表明历史是公平的,它不会忘记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但这不是他当初追求的目标,而且这些荣誉主要都是他死后才有的。至于他的本意,正如贵阳文士潘文苞的题诗所云:“一派苦心不为名,维摩穆清鉴其诚”;“几散千金何曾惜,泽垂永久心乃怿。”只要能给社会做成这件好事,世人从此不再为过麻哈江犯难,他心里就高兴了,人生就满足了,至于个人是否因此出名他并没有考虑。因为这是他人、社会的事情,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所以在他的心中,这是不必去考虑的。
(注:葛诗畅先生是我校文学院78级校友,所著 《葛镜桥探索记》 于2009年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作者系我校文学院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