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 - 《北京大学校报》
山东“侠士”韩毓海
作者:·高秀琴
文章描述了韩毓海在北大任教时的表现和特点,以及他的叙述方式对人们的影响。作者对韩毓海有深厚的感情,他的言行举止令人印象深刻。他的故事叙述富有魅力,语言魔力四溢,制造和享受快乐,但同时也十分重视真善美,富有和谐感。文章强调韩毓海并不是花拳绣腿的坏孩子,而是一个真诚的人。
韩毓海,鲁人中的异类也,相貌性情皆异于老实巴交的鲁人。
山东人不是都个个长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但集体形象还是长得粗壮,韩毓海却是清秀的,俊朗的,怎么看都像江南才子。比之形象,性情就更不像山东人了,山东人大都实实在在,说话直来直去,没有迂回曲折,就像趴在地上劳作的黄牛一样质朴。韩毓海却是飞翔在天空中美丽的天鹅,他的语言像风一样在空气中滑动,但是,话语本身就是一切,跟尘世没有关系,欣赏的人自然觉得赏心悦目,不能欣赏的早被他弄得雾里云里,失去了方向。所以,很多人对韩毓海是有误解的,尤其是在重视现实功利的中国。
我对师兄韩毓海也经过了一个艰难困苦的认识过程。我还没有到北大读书前,就知道了韩毓海的名字,因为他在山大读书时是我哥的师弟,后来,他从山大投考到谢冕先生门下。当时,许多山大的研究生都是在韩毓海的指引下从山大到北大的,我自己也是这条道路上的一个。但是,韩毓海到北大后就跟山大失去了联系,北大那么大,心有大海的师兄终于找到了自由和快乐的园地。我来北大读书时,韩毓海已经是北大的老师了,关于他的传言也非常多,我决定还是去拜望他一下。当时,他住在北大南门的筒子楼26楼,一间房子,全是书,进去都没有地方坐,我们就席地而坐,他当时刚出版了博士论文《锁链上的花环》,他签了名送我一本,签的名字很草,根本看不出是谁,我那时看着他的派头,感觉特像大师,其实,他也就是比我大四岁,但是,却是老前辈了,他年龄虽小,辈分却高,上学早,出道早,成名早,这是所有神童学者的必由之路。
然后就是许多年不通往来,但是,关于韩毓海的消息,我总是在别人的叙述中知道。忽然有一天,他带着一个小个子的人到我宿舍,就是后来在传媒网络里成长的拉斯提聂似的人物陈年。陈年当时需要为他的表妹找一个暑假复习功课的床位,我正好暑假要走,就把自己的房间钥匙给了陈年的表妹。在读博士的那几年里,陈年成为我跟韩毓海的桥梁,我都是通过陈年的叙述知道师兄的方方面面:引发争议的“魂兮归来”,和余华的交游,还有许许多多或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陈年每次讲述的时候,都会添油加醋地把韩毓海的叙述方式描摹一番。
韩毓海是我见过的叙述天才,他不写小说,中国失去了一个天才的小说家。不管任何场合,只要韩毓海在场,大家都是欢愉的,美妙的叙述和妙趣横生的插科打诨会让此时此地成为自在自足的存在。天会不会下雨,股票升了还是降了,这些都会被快乐地遗忘,谁不沉溺于快乐呢?韩毓海就是制造和享受快乐的天才,语言的魔术师。也有一些没有能力享受快乐的人会追问:刚才韩毓海讲的是真的吗?韩式叙述怎么会用真来判断呢!韩式叙述跟真没有任何关系,只关涉美,关涉善,关涉和谐,在场的人都是快乐的,舒服的,满足的,于是,也就是和谐的。
前些日子,我们一起去看田沁鑫的话剧,回来时我们坐姚洋的车回北大,姚洋开车,韩毓海坐在姚洋旁边,我和姚洋夫人聂老师坐在后边。我们就坐在车上,享受着师兄的伟大叙述,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姚洋那么理性的一个经济学家都笑得开错了路,现在回忆韩毓海都说了什么,让大家笑得那么不可收拾,好像也没有具体的事件,他大多都是随便谈,遇到什么说什么,开口千言,离题万里,但是,转了好大一圈又兜回来,因为我们没有韩毓海的叙述能力,要重述他的话简直是不可能的。就是同一件事,场合不一样,听众不一样,心情不一样,叙述都会不同。于是,在我们这个群体中流传了韩式叙述的不同版本,比如,莫言要加入新左派的段子。莫言和韩毓海都被纽约大学东亚系与比较文学系主任张旭东教授邀请去做访问学者,在纽约就发生了这样的韩式叙述:旭东张(韩毓海的叙述中从来这么称呼张旭东)把莫言,就是山东红高粱的我爷爷请到纽约大学去讲座,讲完了,莫言想自己到纽约去走走,出门时旭东张问莫言能回家吗,莫言一摸头,说没有问题,门口有棵树,回得来。莫言就记着这棵树走出了家门,沿着纽约弯弯曲曲的大街走,也不知道该向哪里走,就朝人多的地方走吧,莫言就随着人流向前走,一抬头就看着远处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了。莫言眨巴着小眼睛,看出了神,两个中国学生在人群中认出了莫言,过来跟他照相,莫言很过瘾,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人家照完相要走,莫言想,这么远的地方还认得我,我可要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这两个人正在边走边谈论新左派,莫言也没有搞明白怎么回事,在国内的时候听说过新左派,美国怎么也到处是新左派了,看来这个派值得加入。莫言就像捡着宝一样往回走,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门口那棵招摇的树了,一棵树一棵树找,就是找不到门口的那棵。旭东张此时却正站在莫言门口的那棵树前张望呢:这个莫言,这么晚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正着急呢,莫言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走来,一见旭东张第一句话就是:新左派怎么加入呀。
跟师兄韩毓海在一起永远是快乐的,笑声不断的,很多人也被韩毓海的轻所蒙蔽了,以为他就是一个花拳绣腿的坏孩子,很少人能看到他的重,他的认真,他的诚恳,其实,我们全被他蒙蔽了。一件事改变了我对师兄的全部看法。我们的导师晚年非常不幸,儿子正当年时患病去世,我知道这个消息后,给悲痛中的导师电话,说去看他,他说不用了,过两天再说吧,我又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也许,导师想自己呆一下,这么沉重的打击外人去也没有办法。半夜里,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韩毓海。他几乎是流着眼泪说:“师妹,我们一定要去看导师,让老人自己在家不行,明天你、我、翟晓光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导师,中午拉出来吃饭,陪陪他们。”事情果然像师兄说的那样,我们和悲痛中的导师和师母一起吃了顿午餐,吃完饭后导师和师母的脸色好多了,一是在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们来了;在他们两个人根本吃不下东西的时候,我们陪他们吃了点东西;从精神和身体上,他们都得到了缓解。回来的路上,我看了看师兄,他也像打了一场大仗,松了一口气。两天后是遗体告别和火化,师兄搀扶着失声痛哭的导师,那时候,我看到了韩毓海的重情、侠气。原来我说韩毓海不像山东人,现在我叙述韩毓海时要说他到底是山东人。
韩毓海是“新左派”的重要人物,他从文学领域跳到思想文化领域,视野越来越开阔。以前师兄是言必称鲁迅,后来言必称陀爷,再后来言必称汪晖,再后来言必称共产党宣言,言必称毛润之。韩毓海的文章也越来越大了,当我看到他气势磅礴的《天下》时,我大吃一惊,天哪,文章原来可以这样写,也只有韩毓海才敢、才能这么写文章,历史、哲学、文学、文化、政治,各种文风杂糅在一起,气势大,眼光高,视野宽,纵横文字,指点江山,师兄离文学越来越远了。(作者为北大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