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长江轮中遇胡适
作者:石家麟
我省(编者注:作者为安徽籍)先 贤胡适之先生,名满天下,但人们知道 得多的是他的文章与学问,他关心爱 护青年、奖掖后学之事甚多,却鲜为人 知。
我的一个长辈,青年时代巧遇胡 适之先生,并受教益,此事铭刻在他的 脑海中长达六十年,如今他本人已是 耄耄老人了,他娓娓道来,现摘要记录于此:
1948 年夏,我赴南京投考中央大学,因时局不定,没等揭晓,就奉伺母亲返 回老家湖南,那时交通不发达,最便捷的路线就是坐江轮溯江而上,经武汉回 湘。
那个炎炎的夏日,我侍奉老母登上一艘名叫“江宁”号的大客轮,没买到四 等以上的舱位票,只好睡船底统舱,天气闷热,旅客众多,空气十分污浊,我不时 到上面船舷徜徉,同时观看两岸风景,这时忽有一个面貌端庄的中年男子,移步 我身旁,同观风景,指指点点,互相搭赸 拉起家常,得知我简单经历后,问我是否 知道胡适其人,想不想与他会见?我回答 道:胡适先生大名鼎鼎,在中国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我怎能不知!像我这样无名小 子,怎能奢望胡先生约见,你是开玩笑吧。 当即准备走开。那人见我不领情,只得讪 讪退去。我仍然伫立甲板之上,观赏江景, 江上浊浪滚滚,不时有帆船和小火轮驶 过,小火轮经过时与大轮互相鸣笛致意。 过了一会,那个中年人又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笑道:“你真不愿见胡适先 生吗?胡先生倒想见见你,与你这样的年青人谈心。”我被感动了,能与我心仪已 久、大名鼎鼎的胡先生见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我想见他,他在何处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人在前引导,领我至船头楼舱,他要我写张字条,作为 “名片”,我撕身边笔记本一页,写上“胡适之老师,学生黄纲浩拜见”十二个字, 那人将字条送进楼舱。我下梯在甲板上等候。片刻,只见一身着长衫,中等身材、 年近六旬的长者,站在梯口高处,微笑对我招手,胡适先生的照片我看过无数, 这正是他!“你就是黄纲浩君吗?来,来,来,快请上!”我不由自主地向他鞠躬致 敬,然后急步趋前,走上楼梯,胡先生亲切地挽着我的手,从走 廊略略拐弯,步入舱房。这是一间约莫五六平方米的长方形小 室,圆窗两面对江,上挂绿色的窗纱,墙边一张小床,一椅,一 书桌,一茶几,上置一热水瓶和与茶杯数只。胡先生示意我坐 椅上,他自己坐床上。他倒开水两杯,老少两人,四眼相对,随 意闲聊。前后约两小时,未见胡适吸烟。胡先生戴副黑边眼镜, 眉清目秀,他的话虽有皖南乡音,但我能听得懂。两小时对话, 他说得多,我只是洗耳恭听,偶而应答。
六十年过去了,他的话能记起的,是这些:“我未面授你 课,如何称我为老师?”“我有幸见到您老,面聆您的指教,当然 是您的学生啰!”“听你说话,湘音不重。”“我是湖南湘潭人,出 门在外,当然要讲国语,不过国语讲得不标准。”“湖南湘潭一 带,鱼米之乡,文化发达,一百年来出了不少人才。国画大师齐 白石,是你同乡,认识吧!”“只知大名,未识其人。”胡先生沉吟 了一会,又说:“齐先生传记的序文,是我写的,他曾被北京大 学聘任讲过课……”胡适先生喝了口水,又继续说下去。“徐悲 鸿先生也是有才华的大画家,从法国留学后,画艺大进。”我 说:“听说齐白石先生是我小同乡,28 岁之前是雕花木工,手 艺出众,后被唐生智赏识,因此有机会习文学艺成家,但我并 未见过其人。徐先生的画,是我抗战期间在贵阳看他的画展, 才知道他的大名。胡先生是安徽人,安徽名人多,我也读过桐 城方苞、姚鼐的古文,胡先生您老的文章,我当然读得更多。” 听罢此言,胡先生离座,在舱中踱步言道:“看你年轻不过二十 出头,知道的还不少,抗战时期,许多名校西迁内地,国难不能 忘记育人才啊!那时你能到贵阳求学,名师出高徒啊!”稍停,胡 先生指着窗外的滚滚长江,讲了一些沿江发生的历史故事,特别 提到曾国藩据守安庆,沿长江而下夺取天京(南京)消灭太平军 的事,“曾国藩也是你们湖南的名人啊!”谈话间突然他手持台上 蝇拍,轻拍窗帘上的苍蝇,多次未击中,我这初生牛犊,竟然夺过 蝇拍,一拍即中,胡高兴得笑起来,自语:“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我愕然不知所措,觉得在长者面前有些孟浪。为缓解我的紧张, 胡先生又聊了些去美国留学的故事,及美国的历史沿革和风土 人情。话锋一转,又提起孙中山先生,问我是否知道孙先生的文 章,我当即念了一段“总理遗嘱”的首段,他又问我孙中山先生 有句哲学名言是什么?我答,不知道是不是“行易知难”?他点头 称“是”,又说:“我这次从南京到武汉去,是应武汉大学之邀作 讲演,我的讲演拟题是‘知难行亦难’或者更难,你看怎样?”对 于长者这样的不耻下问,我当时年少无知,无言以对。
接着,他又谈了一些勉励的话。我觉得时间够长,正欲告 辞,他拿出自来水笔,在台上取出一张便笺写出:“要怎样收 获,先怎样栽。舟中遇黄纲浩君。胡适西历一九四八年仲夏。”
我大喜过望,敬礼,接纸,躬身告退。胡适先生送出舱房, 在楼梯口,挥手而别。
六十年过去了,胡适先生早已仙逝,我也是个八十老翁 了,但往事历历在目,他临别时送我的“要怎样收获,先怎样 栽”,一直铭记在心,成为我人生的鞭策力量。引我去见他的那 位中年人是谁?谈话时他不在场,我想也许是他的秘书吧!胡 先生时刻不忘教导青年人,诲人不倦,他真是个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