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 - 《河南大学报》
李家缘(上)
———感恩恩师李嘉言先生
作者:□祝仲铨
李家,授业恩师李嘉言先生之家也。
和李嘉言先生家结缘,细细算起,有六十多个年头了。
1950年春末,我家从县前街迁回豆芽街一个胡同里的老宅子。豆芽街是河南大学西边的一条小街,在开封并不出名。当时,河南大学在豆芽街及其附近的街道购买、翻盖了一些老宅子,供教师居住。嘉言先生家就在豆芽街路北的一个院子里。这个院子向东斜对着我们的胡同。一街而居,成为街坊,算是一种缘分吧。后来,嘉言先生家几经迁移,又搬到河大西门外惠济河西岸的家属院。豆芽街在惠济河西侧,我家胡同向东斜对着的几家院子,就连着这个家属院。一河相连,比邻而居,又岂非缘分耶!
搬回自家的老宅子后,我便从开蒙的杏花园小学(鱼市口街北口路北)转到省立一小(后改名为北门大街小学,今已并入河大附中,小学不复存在)。说是转学,其实是从秋季开始,重新读小学一年级。在一小,恰和嘉言先生的长女李之舜同班,一直到六年级。这也便与李家再次结缘,对嘉言先生的认识也便从此开始。
嘉言先生为子女取名,以古代五位圣贤明君尧、舜、禹、汤、文的名字为序,颇显儒家风范。他对子女的教育很严,这从之舜身上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在一小读书的河大子弟不少,其中个别教授子女处处显出与众不同的种种优越感,而在之舜那里则看不到这些,也看不到女孩家常显露的骄、娇二气,给人的感觉就是从寻常百姓家出来的小学生。那时候,为了消除“男女界限”,班主任经常调换座位。大约四、五年级时,我和之舜成了同桌。有一次,老师让我和之舜,还有另外一位女同学组成“编辑部”,负责出一期墙报。我分工画报头、版式设计和版面美化,之舜她们负责编稿子。这种工作,通常是课外活动时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进行的。看了一会儿稿子,那位女同学感到腻烦了,便鼓动之舜和她一起回家。之舜说:“我爸爸说,做任何事情都要认真,不能三心二意。”那位女同学说:“都像你爸爸那样,我们都成大教授了。”“‘教授’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但,他是干什么的呢?”回到家,我请教住在我们院的仵先生。仵先生是医学院图书馆的老师,他告诉我:“教授是大学里很有学问的老师,读过万卷书,也就是说,他读的书很多很多,掌握很多很多的知识。”那一年的暑假,我和仵先生的孙子跟着仵先生到图书馆去看书。面对那一架子一架子数也数不清的书,我惊呆了。我想,这些书,之舜的爸爸肯定是都读过的。我要向之舜的爸爸学习,读很多很多的书,做一个有很多很多学问的人。我在一排排书架间寻找着,最后选了一套《镜花缘》,用一个假期囫囵吞枣地翻看了一遍。
想不到,书里面有那么多好看的东西,那么多丰富的知识。此后,我不断地去借书读。越读,便越发崇拜之舜的爸爸。有天放学,我悄悄对之舜说:“天天从你家门口过,还没去过你家,还没见过你爸爸。”之舜慌忙说:“不行。我爸爸太忙太忙,我不想打扰他。”我央求说:“我又不和他说话,就看一眼。行吗?”之舜说:“好,看一眼就走,咱说好了。”这样,我跟着之舜进了他家的四合院。一进院子,看见嘉言先生一手拿着书,一手端个茶碗,正要往屋子里进,之舜叫了一声“爸”,就跑过去了。我则“吱溜”一下,逃也似地跑出了李家大门。
“手不释卷”是初见嘉言先生时的鲜明印象,也是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生都受其鞭策、受其激励的形象。
考入大学以后,一天,在七号楼前见到了之舜。六、七年没见,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个头、胖瘦、肤色都有些似她的爸爸嘉言先生。相互热情地问候之后,我急切地告诉她,如今,我已经是她爸爸李嘉言先生的学生了。她由衷地祝贺我,说:“你终于做了我爸爸的学生。”
之舜她们系的学生住在学校西南区域,而我们中文系则是住在东北区域铁塔的旁边。虽然彼此的教室和宿舍相距较远,但还时常碰面。见面时,相互说一些鼓励的话。那时候,我是年级《青春报》编辑部的,大二的时候又进了中文系《红旗报》编辑部。《红旗报》是中文系团总支、学生会主办的,在学校小有影响。每次“出版”,两块图文并茂的大板子往大礼堂前面一摆,便立刻招来许多系学生的“围观”。之舜可能也是“围观者”之一。有一次她说:“我看了你们这一期。”我笑着说:“请李编辑批评。”她说:“口号多了些,是不是有点儿太‘政治’了?”我打心里佩服之舜眼光的犀利。说实话,值班主编对近几期的内容管得比较具体,我们也只是觉得有几篇稿子份量有点儿轻,但说不出别的什么。之舜这么一讲,我明白了。但还不算是真的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是“山雨欲来”喽!1966年初春的一天,我在十号楼与大礼堂之间的路上见到了她。当时,“文化革命”的风暴已经掀起,学校政治空气比较紧张,人人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十分谨慎。之舜说:“听说十号楼门口那八个大字是你写的?”那八个大字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是当时从部队传到地方,流行全国的口号。因为我的字写得好一点,系领导让我在中文系上课的十号楼的大门口用油漆写上这八个字。此后,一直到工农兵学员来上课,十多年间,那八个字被描了又描,尽管有些走样,但还保留在十号楼门口。之舜问话的时候,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是赞美、欣赏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我如实回答说,那是受系领导指派写的,还解释说,那个“紧”字怎么也写不好。之舜说:“你在艺术方面是有专长,将来要当个书法家了。”我说:“我这一辈子当不了书法家,也不想当书法家。”说到这里,我压低了声音,字字清晰地说:“还是那句话,我要学你爸爸,做他那样的学者。”
十几年来,做嘉言先生那样有学问的人,一直是我的愿望。这主要是出于对学问渊博的嘉言先生的尊崇。嘉言先生在清华上学时,师从国学大师刘盼遂、陈寅恪、杨树达诸先生,毕业后,留作闻一多先生的助教,后又随闻一多、朱自清等在西南联大从事教学与研究,深得一多先生所倚重。当时,一多先生自家生活也很困难,但是,为了提高和改善嘉言先生的待遇,他多次专题上书梅贻琦校长。梅校长也很赏识这位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在西南联大极端困难的条件下,特别给予一定的照顾。嘉言先生还是全国著名的《楚辞》、唐诗研究专家,他的《全唐诗》整理意见受到国内外众多学者的积极关注。先生的这些简况,同学们早就从各种渠道获知并相互转告。因此,一入学,我就怀着崇敬的心情,期盼着嘉言先生授课。直到大二,才有幸聆听嘉言先生讲授《离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