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 - 《河南大学报》
河南大学流亡办学逸事
作者:□刘泉生
“大铁椎”叔叔苏金伞到荆紫关之后,我家被安置在一个有二进院的前院东屋落脚。两间屋虽然挤点,但一家人总算有个容身之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衣衫褴褛,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就像好几天都未吃饭的样子。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大铁椎”叔叔苏金伞。早先,在开封时,他就是我家的常客。父亲为他盛上饭,他二话没说,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副狼狈相,让人怎么也跟这位忠实的革命者联系不起来。年轻时,父亲和“大铁椎”就是莫逆之交。每每碰到为难之时,他总会想到我父亲。因此,他此次造访也就不足为怪了。
1928年,他因为搞“学运”被捕入狱,一年多之后方得以释放。这牢狱之灾的阴影笼罩着他,只不过生活越沉淀,认识就越深刻,在出狱四年之后,他写就了一首诗《出狱》(刊登在1934年的《现代》刊物上)。诗非常直白地揭露了那个黑暗的年代:狱内狱外是一样的灰暗、冷酷,同时也写出其切身感受———“没有一文钱的衣袋下,怀着一颗乞儿的心;昔日的骄傲于今变成踧踖了。”这首入木三分的诗,以其对这不公的世道的诅咒而风行一时。灵感,加快了他写诗的步伐。在此期间,他的诗歌作品大多发表在《现代》、《新诗》等刊物上。之后又辑成《无弦琴》和《地层下》两部诗集。这些以《出狱》为代表作的诗歌都深深地织进了他的身世之感,其中也渗透着家国之痛,继承了古诗忧国忧民的优良传统。
当时,他的诗歌得到了“创造社”的肯定,从而确定了他在中国诗歌界的地位。但是,光靠写诗是养活不了自己的。于是,他就请求老刘(即我父亲)为他找个混饭的地方。“老刘”是当年他为父亲起的绰号,其实,他俩当时都是20多岁的小伙子,父亲只比他大三岁。当年,他俩是篮球场上的好搭档———父亲打后卫,他打中锋。不过,他的体育长项是铁饼和铅球,加之标枪的投掷也成绩骄人,遂成为开封的“三铁”冠军,是体坛的风云人物。他长得黝黑,一副五大三粗的样子酷似古代义侠“大铁椎”的模样,为此,父亲为他取了个“大铁椎”的绰号;他也毫不含糊地还父亲一个绰号———老刘。一来父亲长得老相,二来父亲出自体育的老科班“东亚体专”。从此,那挥之不去的绰号跟了他俩一辈子。
当时,出狱后的苏金伞被传言为“赤色分子”(他被捕之前确实是共产党员),熟人大多敬而远之。但是,父亲凭自己的直觉,认为这只是谣言,是“墙倒众人推”的托辞。于是,父亲便上下打点,好不容易为他找到一份工作。可是,“大铁椎”叔叔有了“饭碗”之后,依然我行我素,不停地写诗。父亲告诫他,这样有风险,但都无济于事。后来,父亲才悟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他写诗不为衣食,而是心之所至,浑然是一种诗兴、一种趣味。
这次“大铁椎”叔叔突然出现在荆紫关,还是为了“饭碗”,为了有个栖身之处。父亲央求房东把过厅的东厢房让他暂住下。然后,又忙前忙后地为他找工作。那时,父亲已是河大元老级的人物,时任体育教研室的主任。他上下疏通,并向校方写了担保书,“大铁椎”叔叔终于在河大当上了体育教员。但是,他积习难改,除了工作,他依旧不停地写诗、练字。他那龙飞凤舞的行草,透露出诗人率直洒脱的性格。闲暇时,他常为他人书写横幅和对联,堪称一绝的是,他能用两只毛笔同时写出文字各异的对联。若非亲眼所见,别人一定是认为这是杜撰的。特别是春节期间,凡是来求春联的,他总是来者不拒。一时间,来求春联的乡亲们挤满他的小屋,斗室内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欢乐祥和的气氛。那些爱听他讲故事的孩子纷纷跑来凑热闹,有的帮他裁纸,有的帮他研墨。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他“粉墨登场”了!只见他拉开架势,那两只饱蘸墨汁的毛笔在他手里游刃有余。一会儿工夫,过厅里就摆满了一张张墨迹未干的春联,拿到春联的乡亲们一片欢腾。想不到,他这雕虫小技竟给闭塞的荆紫关带来别样的文化享受。
但是,好景不长。中原一带“抗日学潮”一浪高过一浪,河大也配合当局追查“学运”的幕后人。此时,“大铁椎”叔叔突然失踪了。一帮闻讯赶来的特务将其小屋翻了个底朝天,恨不得挖地三尺也要弄清真相,结果一无所获。父亲亦因“联保制”而受到牵连,多次被国民党党部传讯,终因没有抓住什么把柄而不了了之。
1945年,我家随河大迁徙至宝鸡石羊庙。一天,我偶尔翻开新发的国语课本,里面有首诗《卜浪鼓的声音》让我很感兴味。它把那走街串巷的小货郎沿街叫卖的形象写得生动而鲜活,作者是苏金伞。诗中所写的乡情让我感到格外亲切。回家后,我对父亲说了我读诗的感受。父亲坦然一笑地说:“傻孩子,这苏金伞就是你的‘大铁椎’叔叔,他不写故土风情那才怪呢!”至此,我才将“大铁椎”叔叔与苏金伞联系在一起。原来“大铁椎”是他在体育界的绰号,苏金伞是他发表诗所用的笔名,而他的真名叫苏鹤田。
穿越“文革”阴霾的1979年,迎来了历史的春天。在那年省政协的闭幕会上,坐在父亲身旁的一位老同志的一声“老刘”,唤醒了父亲久远的记忆:一晃20多年过去了,这“大铁椎”好像又从这世界上蒸发了一次。对面不敢相认的原因很简单,坎坷的岁月已洗尽韶华,如今白发苍苍的苏金伞已非当年的“大铁椎”了。他向父亲讲述了自己在1957年整风以及“文革”中的政治罹难,并为自己这“赤色分子”让父亲一再受牵连而深感遗憾。父亲一笑置之,因为那世道的艰辛与磨难毕竟只是黎明前的一抹黑暗。
1980年伊始,好事连连。一是童年挚友张一弓发表了他的成名作《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他第一时间便把《收获》寄给了我,扉页上写着“泉生指正”四个大字。既然要“指正”,不得不认真读一读。它给我的第一印象———一篇不可多得的反思小说。它写了一个共产党员李铜钟为救民众而舍生忘死的故事,深刻地反映了那个畸形年代的“左倾幼稚病”———浮夸风。李铜钟的形象让我激动不已,欲写一篇评论为老友鼓劲。而当年《梁园》的创刊号上发表了苏金伞的诗歌《寻找》,我读后愈发高兴。因为经历磨难的大铁椎叔叔又回来了,这是诗坛的一大幸事。我欲写篇散文以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当我把尚未成熟的想法在电话里告诉张一弓之后,他回答说,先写苏老吧!我那篇小说目前尚有争议,缓一缓再写,以免惹出麻烦。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就先写了一篇散文《大铁椎逸事》,发表在《诗与散文》杂志1980年第六期上,总算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提起诗歌《寻找》,我想多说几句。该诗发表之后,曾引起评论界的热评,并将其定位于“乡情诗”。在古诗词中表现乡情的诗并不鲜见:“有床前明月光”的乡思,有“断肠人在天涯”的乡情,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乡愁。这些乡情诗词多凸现一个“愁”字,古人笔下的意境太消沉,太伤感了!当年,苏金伞已是“日暮之年”,诗中却未见乡愁。尽管生活欺骗了他,但他对生活仍充满希冀,他满怀深情地笑对人生———把“悲苦化作笑声扬”。因此,他一反往常把《寻找》写成了一首优美动人的乡情诗。我捧着《寻找》爱不释手,读了又读,终于发现它蕴含着更丰富的诗意信息。
诗歌《寻找》是诗人在寻找其诗心可以栖居之地。该诗按时间顺序展开:到开封去,“寻找我的童年”、“寻找上学时代”、“寻找我坐过的监狱”……人在何处得以销魂,也就意味着其灵魂落在了何处。诗中再现了其知识启蒙和革命觉醒都是汴梁所赐予的。但是命运之神却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1928年,他因为在开封参与学生运动而被捕入狱;1957年,他在开封被打成“右派”,饱尝了劳动改造之苦。他在开封度过了人生的“那一春”———求学的黄金时代,同时,也经历了人生的痛苦时期。诗人情系开封,其诗心自然与其在开封所经历的一桩桩尘封的往事融为一体了。由此可见,一个诗人情落何处,诗便落于何处;诗落之乡也是其魂落之乡,开封自然成了他诗心栖居之地了。
在《寻找》中,诗人诗意的栖居挽留住了诗人那颗受伤而又苏醒的心。诗中,有开封古朴的“大街”、“小巷”;有我上学时珍贵的“讲义”,有“被我踢破的皮球”。还有“在杨家湖南岸/我们曾一路走着一路接吻/湖里的星星被波纹挤到岸边/在我们脚下发出微声……”诗人对当年开封这一组意象的捕捉,将一切景语转换成情语。历历在目的还是当年“杨清潘浊”的湖面景象。历来,在龙亭风景区,杨家湖是其中主要景观之一,它以清清的湖水褒扬了杨家将的神武和忠贞。于是,杨家湖因《寻找》而优雅,又因优雅而美丽……如今,诗人虽已远去,但其诗魂仍在湖边游荡,就像那“湖里的星星”。因为只有在诗里跳动的心才是其真正的存在。《寻找》延续了诗人质朴而优美的诗风,一如既往地为生活的美好而歌唱,一如既往地为真、善、美而歌唱。
“大铁椎”叔叔是不幸的,而又是幸运的,因为他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我为之庆幸。历尽坎坷和委屈的“大铁椎”叔叔始终没有放下手中那支挥洒自如的笔,依然不停地写诗。这,浑然是一种诗性、一种志趣、一种人性的操守。不管顺境或逆境,他一生都在写诗,写故土的诗、时代的诗、生命的诗,因为他坚信:诗,不仅能给人以美感,而且还能“教导你,安慰你,帮助你认识时代。”(苏金伞语)一提起父亲这位莫逆之交,总有说不完的话。因为在我心目中,“大铁椎”叔叔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是个在逆境中不屈不挠的诗人。
著名作家谢冕说:“一切与记忆相连的都很伟大。”先辈们留在我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平凡里透着伟大。在伴随河大流亡的人生路上,他们一路风尘,一路坎坷,一路播撒文化教育的种子,这难道还不够伟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