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冷风灌进院子,刮过菊英冻得通红的脸,罗娘走出来牵住她的手往屋里带。重复唠叨着已经磨烂嘴皮的话,可怜自己的女儿在小山村里一天天地荒废下去。村子落后,孩子上学的年龄各不相同,菊英和姐妹们初中毕业时大多都十六七岁了,几乎所有女娃家里都开始张罗结婚,只寥寥几个坚持要去县里上高中。菊英原本也可以跟着姐妹去上学,却为着小女儿家时几句甜言蜜语留在村子等她的情郎。
“英子,咱俩是一块长大的,前两天我爹告诉我,我表叔生意做得好让我去学几手,你等着,我挣了大钱有出息了就回来娶你!”他说。当时,菊英面色羞赧,只得扭捏地点点头。隔天苏武便走了,这一点头点去的便是菊英三载芳华。
第一年,菊英目送着伙伴出嫁,从村头的瓦屋嫁到村尾的两层自建房。姐妹们一个个的出嫁,菊英一家家的吃酒。村子时不时张灯结彩,左不过就是你家嫁到我家。菊英好像就是那么几个瞬息间突然就觉得小小的村子就像个牢笼,好像世界就是这么大。就算苏大哥回来娶她也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她想留下来吗?为着她心里的、爹娘心里的,理想的婚姻。
这一年里菊英时常收到苏大哥的信,她直白地写下,如果他回来了,她不想留下做笼中的雀儿,定要和他出去,一块打拼。
第二年,菊英少时要好的姐妹生孩子了。菊英知道后火一样地跑去看。入目是朋友苍白浮肿的脸,和躺在襁褓里红彤彤的一团。小娃儿睡得香甜,但旁边站着的张婶子怎么都看不出来高兴。她知道,虽然大家都叫人,但是那胯下的二两肉天生就把人区分了高低贵贱。菊英家就她一个女娃,虽然不富裕也是星星月亮的长大,她知道,但是她不明白。张婶子老早就看她不顺眼,觉得她一个丫头片子家里还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碰见了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所以姐妹嫁过来后俩人联系的就少了。现在这样,菊英心里像是堵着一口气,索性握着小姐妹的手关心两句,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了。
女人是不是都要过这道坎?就像电视里葫芦娃想救爷爷就必须过五关斩六将,但好像又不一样。为了苏大哥她可以吗?听苏叔说苏大哥在外面干得风生水起,工钱也涨了。但曾经按时寄来的信从密密麻麻三大页逐渐减少到潦草几句寒暄甚至到现在两个月了都没见消息,菊英也一样,她笔下来回来去的不过就是村里琐事和她的胡思乱想,俩人驴唇不对马嘴。菊英无奈,但,信里苏大哥洋洋洒洒说到的事儿她却一知半懂。苏武也瞧出来她的窘迫,交流越发少了。
女孩子一定要嫁人吗?菊英想到这里猛地抖了一下,被自己惊到。从少女情态里抽离出来,好像当初的承诺也就那么回事,她该不该继续等他?
第三年,去县里读书的小丫高考回来了。菊英赶到小丫家里时,屋里几个长辈正闹哄哄商量吃酒的事儿。小丫坐在屋子边上,好像考上大学的人不是她。看到菊英,小丫眼神一亮,过来拉她的手,通身气场将她和屋子里的其他人隔开,菊英瑟缩一下反应过来把手搭了上去,心里有点酸气,但也为姐妹高兴。记得当时小丫爹娘已经给她说好人家,彩礼都谈好了,是小丫发了疯两边闹又要自杀,被打得三天下不了地都没松口,要继续上学,最后还是小丫承诺不会要家里的钱才放她走的。小丫拉住菊英给家里打了一声招呼,俩人就出门跑到田坎上闲话。菊英把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和小丫说了干净,小丫看着菊英面色难辨。
“英子,别等了,咱们女孩子怎么一辈子都要为着谁活呢?”菊英沉默了。明明当初小丫对于她和苏武的感情最是艳羡,现在却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谁错了?她俩在稻子的遮蔽下说了很多很多,小丫告诉她村子以外的模样,从新鲜的衣裳鞋子到她的学习历程,无一不说无一不讲。菊英听着,眼里渐渐蓄起光芒,面色初时新奇羡慕,慢慢变得蠢蠢欲动,最后又陡然落寞。余晖中,她们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场难得的叙旧。
菊英是狂奔回家的,开了门,没顾得上回应罗娘关切的询问,风一样钻进房间,在墙角的大木柜里翻找。最后,在箱底摸出来薄薄一片红纸——她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巴掌大的纸,把菊英的手重重压下去,又被慢慢抬起,看着看着,眼底便烧起来。当罗娘听着翻箱倒柜的动静从灶房找过来时,就见自家娃子在木柜旁缩成一团。看见亲娘,菊英挣扎起身,一头扎过去,像小时候被蜂子蜇了一样窝在亲娘怀里嚎啕得喘不过气。
她做了什么?不,她什么都没做。于是,她错过了自己的光明未来。罗娘同儿时她惊梦一样,轻拍安抚,菊英逐渐平静下来,墨色的夜盖住了她三年前被抛弃的自己。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作者单位:文学与新闻学院2023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