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图书馆的玻璃幕墙时,我正在《楚辞》的注疏间寻找屈子投江的确切年份。手机震动,母亲发来的视频里,老家屋檐下新挂的艾草正在晨露中摇晃,父亲用竹竿挑起的菖蒲剑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碎金。公元前278年的那个五月,当屈原的衣袂最后一次掠过汨罗江的波涛,他或许不会想到,这场孤独的告别会在两千三百年后,化作无数游子心中永不干涸的月光。
战国末年的楚国郢都,破碎的瓦当正在宫墙下堆积。三闾大夫第三次被放逐时,江边的渔父曾问他:“何故至于斯?”这位写下《天问》的诗人,却在现实的天问前选择抱石沉江。百姓驾舟争渡的传说里,藏着华夏文明最深邃的隐喻:那些逆流而上的追寻,终将沉淀为滋养文明的沃土。
而今我站在校史馆的沙盘前,看微缩模型里的龙舟正劈开虚拟的浪花。数字屏上跳动的倒计时提示着实验数据亟待处理,却恍惚看见屈子峨冠博带的身影穿过现代建筑的几何线条。他投江时溅起的水花,原来早已化作文明长河里的星辰。
宿舍楼下的垃圾桶堆满真空包装的礼盒,机器压制的粽子棱角锐利如刀。拆开时塑封袋发出刺啦的裂帛声,竟想起祖母用牙咬断麻绳的旧日场景。她总说“粽绳要扎七道才不散”,皱纹里嵌着的糯米粒,在蒸汽氤氲中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视频通话里,表妹举着刚包好的粽子炫耀:“我放了双倍咸蛋黄!”镜头扫过祠堂供桌,青瓷盘里特意留出的空位刺得眼眶发酸。母亲忽然说:“你书柜第三层有罐陈皮,去年端午晒的。”转身翻找时,陈年的橘香漫过满架专业书籍,恍惚回到十六岁那个午后——我踮脚偷尝粽馅被烫到舌尖,父亲笑着递来的冰镇酸梅汤,在搪瓷缸里漾开细碎的涟漪。
民俗学者说,端午节是“防疫节”,亦是“诗人节”。这个不能归家的五月,我们终于懂得艾草熏香不仅驱虫避秽,更在熨烫乡愁的褶皱;明白龙舟竞渡不仅要追赶逝者,更在跨越生命的激流。视频里母亲展示着代我供奉的粽子,案头《离骚》译本正被风吹开,露出我夹在书页里的便签:“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城市霓虹在天际线流淌成新的银河。那些不能团圆的缺憾,终将在文明的嬗变中沉淀为璀璨的星子。就像屈子当年投向江心的玉佩,经过两千年的冲刷,早已化作华夏大地上的万家灯火。而我们这一代人的龙舟,正载着古老的歌谣与簇新的理想,驶向比汨罗更辽阔的海洋。
(护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