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在六月午后的阳光里清晰可见,像极了那些悬而未决的思辨,最终缓缓落定。我站在图书馆那排熟悉的法学书架前,指尖掠过厚重的书脊。《刑法学》《民法典》《国际法导论》……这些曾经沉甸甸压在肩头、也武装了头脑的伙伴,此刻静默如渊。四年时光,仿佛都压缩进了这墨香与纸张的肌理之中。
随手抽出一本《物权法精要》,书页已有些卷边,内里空白处爬满了我当年稚嫩又较真的批注———“善意取得之要件是否过于严苛?”“此判例与最高院指导案例精神是否一致?”字迹由蓝黑墨水到后来匆忙的黑色签字笔,记录着从懵懂到试图构建逻辑体系的笨拙轨迹。指尖拂过那些字迹,仿佛还能触碰到当时伏案疾书、为某个理论争得面红耳赤的温度。那时的焦虑、顿悟、乃至百思不得其解的烦躁,如今都沉淀为书页间一种近乎温润的质感。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法条和晦涩的理论,而成了青春跋涉过的、带着体温的印记。合上书,一声轻响,像是对一段思辨旅程的终审宣判———尘埃落定,卷宗归档。
走出图书馆,穿过喧闹的广场。模拟法庭外墙上攀援的紫藤萝,花期正盛,沉甸甸的紫色花穗瀑布般垂下,在热风中微微摇曳。这景象看过四季,春萌、夏盛、秋凋、冬眠。往年匆匆路过,只觉是校园一景。此刻驻足,却忽然想起物权课上老师讲到“相邻关系”时,曾指着窗外类似的绿植开玩笑:“这紫藤爬过了界,算不算对教学楼的‘不动产侵害’?”当时满堂哄笑。如今再看这浓荫,它兀自生长,不问法理人情,只遵循着最原始的生命律动。而我们,这群试图用规则丈量世界、厘清权利义务边界的人,终究也要遵循人生时序的律令,离开这方精心构筑的规则花园,踏入更广阔也更混沌的“社会法庭”。紫藤花影婆娑,投下斑驳的光与暗,像是现实世界模糊难辨的灰色地带,静待我们带着四年淬炼的理性锋芒,去辨识,去裁量。
回到宿舍,楼道已显空荡。隔壁宿舍的门敞着,地上散落着几页废弃的打印稿,依稀是某份被打回来的实习报告草稿。我的床位书架也清空了,只留下几本实在带不走、也舍不得丢弃的经典教材,整齐地码在角落,权当是留给后来者的“判例参考”。桌面空无一物,光洁如新,仿佛从未承受过深夜苦读时咖啡杯底的水渍,也未曾记录下与室友为某个社会热点案件激烈辩论时拍案而起的激动。空气中残留着消毒水的气息,掩盖了往日混杂着泡面、书本和青春荷尔蒙的独特味道。最后一位室友拖着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回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后会有期,法庭上见!”她半开玩笑地挥手,声音在空旷中激起微弱的回声。门“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归位,像一份终局判决书落下的印章,清脆,决绝。
站在彻底搬空的房间中央,环顾这方承载了无数个挑灯夜战、高谈阔论、也曾在挫败时默默舔舐伤口的“领地”,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取代了预想中的汹涌离愁。那些啃过的砖头厚的法典,熬过的通宵,模拟法庭上的唇枪舌剑,实习时战战兢兢整理的第一份证据清单……所有的知识、技能、磨砺,乃至困惑与迷茫,都已内化为骨骼与血液的一部分,成为我们面对未来纷繁世相时,手中无形的武器和心中的准绳。
再见了,我的学院。再见了,这卷帙浩繁中的青春。我们带走的不只是学位证书,更是一套嵌入灵魂的思维方式,一种在混沌中寻求秩序、在冲突中捍卫公正的本能。此去山高水长,愿我们都能以笔为剑,以法为盾,在生活的万花筒里,书写属于自己的、逻辑清晰且不乏温度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