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晨光未醒时先听见母亲的声音。
锅铲刮过铁锅的沙沙声是序曲,铝制蒸屉相碰的脆响是间奏,保温瓶塞被轻轻按紧时“噗”的一声是终章。这些声响像露珠似的,一颗颗滴在晨雾弥漫的寂静里,在蒙着水汽的玻璃窗上蜿蜒出细小的溪流。
记忆里有很多这样的清晨,那时候的我,总在母亲的呼喊中醒来,晨曦透过窗子,总是闪的我的眼睛睁不开,但还是迎着寒气拿起衣服。套校服时,右袖口的破洞不见了。台灯光晕里,深蓝色布料爬着歪扭的白线,像用米汤浆过的蚕丝。昨夜临睡前分明还露着线头的裂口,此刻服帖地蜷在肘弯处,边缘用白线勾了朵蜷曲的云团。
厨房的磨砂玻璃映出暖黄轮廓。母亲佝偻的剪影正在滤豆浆,蒸腾的热气在她发间凝成细碎水珠。我想起母亲的体检报告单上“腰椎间盘突出”的红字,突然发现她头顶的旋儿周围,竟生出一圈毛茸茸的银边。
又想起前一天晚上,我攥着摔破的校服裤站在厨房门口,裤管裂口像张歪嘴。“体育课跳远弄的。”我嗫嚅着,不敢看母亲缠着胶布的手指。她没说话,第二天课间操,我在裤缝处摸到两只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
“趁热。”搪瓷碗推过来时,碗沿结着半透明的豆浆膜。母亲手腕沾着面粉,指甲缝里还嵌着茶叶蛋的纹路。她总说老式保温瓶比电饭煲可靠,却不知我曾看见她凌晨四点轻手轻脚往瓶胆灌热水的模样。
公交站台的玉兰开始掉叶子了。隔着车窗,母亲蓝底白花的围裙被晨风掀动,像片固执的浪花拍打灰扑扑的礁石。她抬手拢头发时,那圈银白在朝阳下亮得刺眼。书包侧兜的茶叶蛋还烫着,油纸包窸窣作响,和校服摩擦出细小的声响。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缩在教室后排,看窗玻璃上的冰花如何吞掉操场。母亲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臂弯里抱着我的羽绒服——单车刮破的裂口上趴着只胖乎乎的企鹅,黑纽扣眼睛闪着光。后来才听邻居说,她跑遍三条街的裁缝店讨要边角料。
语文课本里飘出的便签泛着茶渍。褪色蓝墨水写着:“体育课别蹭到伤口”,字迹被水渍洇得模糊,大约是昨夜补衣服时滴落的。后座女生凑过来惊呼:“这云朵会变形哎!”阳光斜斜切过补丁,那团白线竟真像在缓缓舒展。
其实母亲缝的补丁都会变形。小学时破洞上是胖星星,初一换成几何图案,去年开始出现羽毛纹样。她把我的成长轨迹一针针绣进织物褶皱里,如同在树桩上刻下年轮。
黄昏归家时,阳台上飘着刚洗过的旧衣。母亲背对夕阳站在晾衣架前,白发被染成金红色。她正把晒干的校服叠成方块,手指抚过那些曾让我羞于示人的补丁,像在抚摸雏鸟初生的绒羽。
玉兰树的影子爬满楼道。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她佝偻的背影,风卷着零落的花瓣扑在脸上。那些清晨锅铲的私语、午夜穿针的叹息、日复一日藏在校服褶皱里的晨光,忽然化作温热的潮水漫过眼眶。
母亲转身时,我飞快抹了把脸。她发间的银丝在暮色里微微发亮,像极了她缝在我生命里那些星星点点的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