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说，她不希望我回家，因为我一回来，她就得洗衣服、做饭、做菜，整个人比平常还要累。她做饭并不好吃，也没时间认真做，常常是随手一锅菜，一碗饭就算了事。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把我和我哥从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门面里，一点点托举到了天更高、路更宽的地方。
每天早上，母亲总是比晨光还勤快，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就把门面打开。我们家是那种“门面里过日子”的生活，前头是卖烟酒和经营麻将的店，后头是厨房和杂物间，楼上是睡觉的地方。全家人的生活都挤在这里。她一边守着麻将馆的客人，一边张罗着烟酒生意，忙到晚上关店时，连自己吃的饭菜都没来得及热。可她从来不抱怨这些，只是有时候在收拾麻将桌的时候，会小声念叨：“今天又凑不齐人，急死了。”
街坊们说她能干。的确，她什么都能干。麻将机坏了，她抱着手机看视频教程，自己一点一点修；屋檐漏水，她借来梯子，自己爬上屋顶去补；电饭煲线路老化，她就找来旧电线和电工胶布，拆开底座一点点修复。挂在她嘴边的总是：“丢了可惜，能省一点是点，不要乱花钱。”有一次家里面的椅子塌了一条腿，大家都说扔了吧，母亲却不信邪，找来一截圆木腿，削平打眼，再灌上胶水，钉上钉子，一张稳当的椅子就又能用了。我们笑她“霸得蛮”，她却不以为意。
她省吃俭用到了骨子里，家里用的东西，有些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人家不要的桶、架子、风扇，她带回家洗干净、修好，用在自家门面里，有时候还能改造得挺有模样。我们小时候常常觉得丢脸，可现在回头看，觉得她就像生活的魔术师，靠一双手，把一间小门面变得像一个能撑起风雨的堡垒。母亲对自己从不铺张，小时候我们什么都想要，她不一定都能满足，但只要是正经事，她却从来不推脱。
她做生意十分热情，话多得让人躲不过。回头客一茬一茬地来，来买酒也好，打麻将也好，大家说得最多的是：“她人好，实在。”很多都成了她的熟客，甚至熟到愿意每天进来坐坐、喝杯茶、聊几句。偶尔她看到环卫工人从门前路过，也会热情地喊他们进来坐坐，喝点茶，吹吹空调。有一年冬天，门外来了个流浪汉，母亲拾掇出旧棉衣，塞在他手上说“穿着还暖和呢，拿去套上别着凉”。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只是觉得人都不容易，多一份体谅，就多一份人情。
母亲几乎从不离开这个门面，“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这里守着，最远也就走到门口那个超市。”这话听起来像玩笑，可细细想想，哪天她不是早起贪黑地在这四方店铺前守着呢？她好像把自己接下来的一生，都交给了这小小的生意和这几张麻将桌，也交给了我们。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可能嫁过来三十年都没怎么离开过门面，但她世界也很大，大到我现在站在天南海北的任何地方，都觉得自己被母亲的身体稳稳托着。母亲从来没说过什么伟大的话，也没有讲过多少“为母则刚”的道理，她就是那么默默地、日复一日地做她的事，把能修的都修好，把能省的都省下，把能给的都给我们。
今年五一回家，我看见母亲坐在门边，发尾被风吹起，她脸上留下了岁月的亲吻，在暮光里显得柔和极了。她没看手机，也没和人聊天，只是静静坐着，望着街道，看人来人往，一如她几十年来守着这个门面，看我们长大。她像一棵树，粗粝、安静、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把家遮得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