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早晨,总裹着咸湿的海风与糯米的甜香。
起了个大早的阿婆蹲在土灶前,将糯米团揉成浑圆,糯米粉混着捣碎的鸡屎藤叶,青团便染上草木的灵气。她将椰丝与花生碎裹进青团,像把整个岛屿的春天都包了进去,惹得我直流口水。蒸笼升起白雾时,我总是会跟弟弟挤着踮脚数数:“一、二、三……第十个青团裂开了嘴!”孩时的我迫不及待抓向那可口的圆润,白雾从指缝间钻出来,烫得我直甩手,阿婆赶紧接过,把裂口揉成浑圆,小麦色的指腹“唰———”得一下,变成龙虾的鲜红,却不忘念叨着:“饭团圆圆,家就团圆”。檐角的风筝扑棱棱拍打竹竿,阿爸正往麻线上绑彩纸条,说要让先人顺着风筝线回家看看。
山坡上的坟茔总在清明这天热闹起来。阿爸扛着竹篓,里头装着煮得油亮的五花肉,阿妈用蕉叶裹着“饭珍”———那糯米团里藏着花生碎,藏着说不完的家常。七岁的阿弟踮脚往坟头插彩旗,红的黄的纸片被海风撩得簌簌响,像是先人在摆手说“收到啦”。
祭品摆好时,阿公会掏出皱巴巴的黄纸,用海南话念那些三字经似的祖训:“爱祖国,孝父母,友兄弟……”浪花在远处的礁石上碎成白沫,祖训混着涛声,竟有了歌谣的韵律。阿弟总趁大人叩头时偷掰青团,糯米粘在牙缝里,甜得他眯起眼,月牙的眼仿佛勾出从前太婆在灶台前揉面的模样。
午后的海滩是我儿时的游乐场,阿爸会教我放“鹞婆”,那是用旧纸糊的鱼形风筝。线轱辘吱呀转动,咸涩的风灌满风筝肚皮,带着行楷写就的愿望飞向云端:“一家人平平安安”“阿妈胃疼快好”“大家都健健康康”。抵挡不住猛烈的海风,我突然松手,风筝倏地钻进云层,阿爸也不恼,笑着拍拍我的头,只说:“晦气都让鹞婆叼走喽。”
放累了风筝,我一头钻进椰林拾木棉花,殷红的花盏盛着昨夜的雨,倒扣过来便成了新娘的头冠,戴着我的花冠,我兴奋不已,一手拉走喝着椰子水的阿弟,跑去荡树下的秋千,荡得高了,能望见对岸渔船的桅杆,像是竖起的铅笔。我脑瓜子一转,说:“阿弟,那是龙王在批改你的作业嘞”,逗得他把椰子水喷了满襟……
当最后一只纸鸢没入晚霞,扫墓人抖落衣襟上的椰絮。他们知道,那些离去的背影从未走远———化作季候风年年来访,变成珊瑚在深蓝处生长,或者凝成青团里的一粒椰糖,在舌尖慢慢化开归乡的路。
(图:周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