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重庆那日,雾是粘稠的,像一碗未搅匀的米浆。拖着行李箱爬上西南大学后山的青石阶时,缙云山正从雾霭中露出半张脸。这座山是活的,我后来总这么觉得———晨跑时它用松针挠我的脚踝,傍晚的云霞是它抖落的鳞片,而暴雨中整座山都在呼啸,仿佛要将千年积攒的故事倾倒给每一个路过的学生。
教学楼后的野径通向一座无名亭,亭角悬着褪色的铜铃,风一过便叮当作响。我常在那里读书,读汪曾祺写西南联大时“自由”的风骨,读吴良镛在战火中描摹的“人居之梦”。有一回暴雨突至,我抱着书躲进亭中,竟遇见中文系的老教授在檐下煮茶。他指着山腰一片被雨打湿的栀子花说:“这是山神的信笺,每一瓣都是未写完的论文。”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曾参与编撰某本绝版的《大一国文》,书里藏着林徽因的窗子与徐志摩的康桥。
从宿舍到图书馆,必经过一道临江的回廊。嘉陵江在这里拐了个温柔的弯,像古籍里一枚磨损的逗号。春日垂柳蘸水写字,冬日江面清碧如琉璃,总让我想起吴良镛笔下沙坪坝的中央大学岁月:“窗外俯视嘉陵江,春来垂柳成荫。”江边的石滩上常有钓鱼人,他们的竹篓里除了银鳞闪烁的鱼,还装着火锅店老板预订的鲜活故事。
最难忘是大三那年的航船。和临宿舍的同学们租了条木船,从北碚码头漂向磁器口。月光将江水揉成一把碎银,岸边的吊脚楼像悬空的灯笼。有人背起穆旦的诗,有人用口琴吹《绿岛小夜曲》,而船夫突然用川江号子的调子唱起《雨巷》。那一夜,我们终于懂得何为汪曾祺所说的“自由”———不是散
漫,而是让灵魂与山水同频共振。
周末常去磁器口拾捡时光的碎片。青石板路上,榨油坊的木槌声与咖啡馆的爵士乐相互驯服,明朝的城墙砖缝里嵌着网红奶茶店的吸管。最喜那家旧书店,老板是个退休的历史系教授。某次从他手中接过一本1953年版的《重庆地方志》,扉页竟有吴宓的批注:“此处当补入巴蔓子刎首存城之考。”老人眯眼笑道:“书比人长寿,你看,连批注都在谈恋爱。”
我也曾独自探访南山上的抗战遗址。黄桷树的根须爬满防空洞壁,弹痕被苔藓翻译成绿色的诗行。站在观景台眺望渝中半岛时,忽然想起印度留学生塔伦说的:“重庆是火锅里煮着的星空。”的确,当夜幕降临,长江索道的缆车变成流星,洪崖洞的灯火煮沸了整个江面,这座城便显露出它魔幻主义的筋骨。
数学不易,我仍热爱英语。辅修英语课设在红砖老楼,窗棂将阳光切割成拉丁字母的形状。我们翻译叶芝的诗,却总被缙云山的松涛干扰韵脚。当讲到庞德意象派时,外教突然指向窗外:“看那些云雾,多像未完成的十四行诗。”
毕业答辩那天,我在黑板上书写勒贝格积分,粉笔灰与窗外柳絮共舞。当证明收敛性时,突然听见嘉陵江的汽笛声穿过七年时光,将数学归纳法的每一步都镀上青铜色。答辩委员说我的论文里飘着山城的雾,那些严谨的ε-δ语言中,藏着栀子花的通解。
收拾行囊时,从微积分教材里抖落出许多碎片:歌乐山红叶做的书签,写着柯西准则的火锅店收据,还有夜游两江时写的十四行诗———最后两句被江水浸湿,墨迹晕染成模糊的极限符号。我把它们装进铁盒,就像封装一个非紧致拓扑空间。
如今从事数学教育的我,在办公室里,我仍习惯在案头养一盆重庆带回的六月雪。每当键盘敲出“嘉陵江”三个字,屏幕上就泛起粼粼波光。诚如所言,重庆教会我们的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方位,而是如何在钢铁森林里,永远保留一片云雾缭绕的精神原乡。
(作者现为绵阳市实验中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