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天空的脉搏，这话听来有些古怪。但若你在清晨立于林间，昂首仰望，看那薄雾缭绕于枝桠间，便知道我所言非虚。
老槐树尤其如此。它的主干如青铜铸就般粗砺，凹凸不平的树皮间爬满岁月的沟壑，向上伸展时却陡然分出万千柔枝。那些垂落的枝桠像倦怠的手臂，新生的嫩芽在梢头微微颤动，仿佛天空正透过这些枝脉呼吸。树荫里常悬着些蛛网，沾了露水，在晨光中明明灭灭，恰似天空脉搏跳动时渗出的光斑。我总疑心那盘曲的树根也向着地心蔓延，与倒悬的枝桠渐渐合拢，将整片天空都收束在这具苍老的躯壳里。
老家的庙前有一棵古榕树，据县志记载，已有五百余岁。树干粗壮，需五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额上的皱纹，气根垂落似岁月编织的帘幕。即使在秋冬时节，满树依旧苍翠，远望如大地擎起的一把巨伞。树下常有老者闲坐，他们不言不语，只是仰头望着交错的枝条，仿佛能从叶片的缝隙中窥见什么秘密。我想，他们大约也感觉到了树与天空之间那种微妙的联系——气根在风中轻轻摆动，像是要抓住流云；营养根深入地底，像是要把扎进土里的岁月重新拔出来。
树的根须深深扎入泥土，而枝梢却向着天空伸展。植物学家说这是为了充分吸收阳光与土壤中的养分，我却以为不尽然。树更像是天地之间的信使，以静默的姿态——既俯首聆听大地的低语，又仰面承接苍穹的凝视——传递着密语。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那便是天空在低语；雨来时，水滴顺着枝干流淌，那便是大地在应答。
树与天空的对话，四季皆不同。春日，新叶初绽，天空便显得格外高远；盛夏，浓荫蔽日，天空被枝叶分割成碎片；秋时，黄叶纷飞，天空愈发澄澈；冬至，枯枝直指苍穹，天空便也肃穆起来。非细心观察者，不能领会这种呼应。
树知道许多事情。它们记得百年前的风雨，目睹了世事的变迁。摇曳的树影曾倒映于深宫庭院里古朴的窗棂，也曾荫蔽通灵宝殿前雄伟的石阶。天空的喜怒哀乐，都印在年轮里，可惜无人读懂树的心声。伐木者挥动斧锯时，不曾听见树的呻吟，更不会想到他们截断的，是天空的脉搏。
近日城市遇强对流天气，昨夜风雨大作，今早见一株小树倾倒，根须裸露于外。我蹲下身去，见那断根处渗出汁液，晶莹如泪。抬头望天，阴云未散，却有一缕阳光穿过云隙，恰好落在那断根上。
树死了，天空的一处脉搏便也停止了跳动。
(作者为文学院2023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