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街头,百来米长,两车宽,现在已不剩什么。举目望尽,电线杆还在这里,石砖还在这里,替我铭记着过去。夕阳挂在电线上,居民楼还在两旁,静默着,凝望一切的流转。
我想念这条街。从家到学校,十分钟;走这条街,三分钟;走完这条街,六年。记忆跟随着泥土掩埋在破碎的石砖下,缝隙里开出不起眼的花,得不到光和雨水滋润的思念野蛮生长,我又重新站在这条街上。
从西到东,我走过无数遍的路,无处不是回忆,无处没有自己。
仍记得街西头有一家小卖部,卖的都是五毛一块的便宜雪糕。厚厚湿湿的白色被子盖着横放的大冰柜,冰柜里装满了小时候最幸福的时光,夏天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人身上,睁不开眼睛,拍出五角钱,舔着冰棍,上学的路也变得令人期待。冬天最不能忘的是这里的烤红薯,薯皮微苦,焦香,薯甜,但极烫,小孩子是最没有耐心的,手里捧着,暖烘烘的,三两口咬下去,烫到嘴,嘶哈着吐出白气,看着彼此笑。
最喜欢的是这边的绿豆饼,价廉味美,刚烤出炉的,两侧皮薄,中间略厚,饼皮中央质地微硬、脆、深色焦黄,这是面饼烘烤过的痕迹,我最喜欢吃这里。馅多,一口下去,都是绿豆馅,满嘴留香,绿豆独有的芬芳闯入口腔,绿豆馅不是豆沙质的,而是能嚼得到的软熟绿豆,保留着绿豆最原始的风味,微苦却甜。往后,我再也没吃过这样的绿豆饼。
街中段有一家出了名的烧饼摊,没有店铺,一辆小推车,支一个小棚子,放一口锅,夫妻两人,这便是全部家当。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烧饼最香,一定要趁热吃,冷了则皮硬,难嚼,生出涩感。我钟爱咸口,不知做法,但大概是面里裹盐,饼皮最后上一层油芝麻。圆圆的烧饼,皮焦而不脆,软和,易入口,里面的饼层韧得恰到好处,咬下去能清晰地看到一层一层熟的面皮。甜口的烧饼肚里中空,灌着白糖,糖遇热即化,咬一口,绵砂质感的糖就流出来。
街东头过去多是卖菜的,靠北侧有一家兼卖凉皮的,与我母亲熟识,凉皮是陕西的美食,我母亲也是陕西人,经常光顾这家。米面皮子薄,近透明状,一嚼即断,不失筋道,上搁切丝的小黄瓜、绿豆芽、面筋,浇上一勺麻酱、香麻油,醋是用一个小袋子装着的,拿筷子朝袋子最饱满的地方一戳,醋便哗哗地往外流,面筋被浸透,有味,颇有嚼劲。在以后我独自生活的日子里,或许是因为这道来自于母亲家乡的美食,也可能是想起了那段吃凉皮也会开心的时光,每每看到凉皮,总是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
凉皮的对过是一家馒头店,馒头个大、白面、厚实、顶饱,还卖黑米馒头、糖包、豆包,黑米馒头是紫色的,甜津津的;糖包是三角状,内馅是熬化了的红糖,咬掉一角,糖浆顺着流下来,滴到手上,黏糊糊的,吃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豆包,我最喜欢吃,个头很大,里面不是豆沙,那样太腻,是一颗颗大的小的豆子,同里面的豆馅一齐咬下去,感受软熟的豆子在齿舌间被嚼烂,给人一种满足感,我终究没有再吃过这样的豆包。
旁边一家肉夹馍店,早起只有这一家店开门,木桩案子,上面布满黑黑的、密密的刀痕,从汤锅里把肉捞上来,肉放在上面。干这活不光要有手劲,更要有巧劲,手起刀落,把瘦肉肥肉剁烂,剌开一个烤得焦脆的白面饼,刀面上盛着肉,顺着那力道送进去,经过烘烤的面饼皮又焦又脆,面饼的内里面被肉的汤汁浸过,变得颇有风味。
我喜欢这里的人,也喜欢小时候在这里的自己。
东头卖菜的人多是来自各地的农民,他们淳朴、老实、善良,遇见帮家里人买菜的小孩,总是会少算点钱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却都像老乡似的在这里三言两语谈着一个家乡。这里出过一个上了新闻的农民,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亲眼见过的名人。一个不起眼的菜农捡到一个包,打开看看,里面装着十万元现金,他站着,蹲着,大冬天,裹着一个军大衣,等着,等了一整天,等一个失主,等一颗真心。
西头有家小小的裁缝店,隔着一段有一家卖西红柿的菜店,这两家孩子都是我的同学。放了学,她们便在这里学习,菜摊案子的后面,没有灯,借着日光,这里是她们写字念书的小小天地。母亲们在旁边站着忙活,孩子们缩起小小的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念着课本,念着自己小小的人生。两个孩子的母亲,一样,一样的瘦,一样的小,一样能干,面颊微陷,颧骨突起,生活在她们脸上留下痕迹,她们撑起孩子们小小的世界。
大家搬离了这里,时间抛弃了这里,留给我的只有措手不及的回忆。石砖破碎了,凌乱着堆放在路旁,一株株野草从裂缝中冒出头来,向着太阳生长。我在岁月的流逝中怀念流逝的岁月,在悠长的时间主宰面前,野草一般的我们,默默着不起眼,在过路人的心里留不下什么痕迹,却对生活致以自己崇高的希望,想要在这平淡的日子里向上生长。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得过下去,周一向着周日奔走,一点向着零点出发,小时候的我走向长大后的我,我从东走到西。
我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回到这条街。
(作者为文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