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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民族大学 - 《青海民族大学校报》

我的爷爷李文实

作者:李光祖    
2025-06-01     (1)


          图为作者参加李文实先生的塑像揭幕仪式

一九一四年,我的爷爷李文实出生在化隆县甘都镇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当时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政权多变,战乱不断,社会动荡不安。青海作为西陲古地、边疆地区,当时的社会在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都比较落后。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和家庭环境中,我的爷爷在家乡的私塾中开启了他的求学生涯,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与知识和书本有了不解之缘。据我父亲讲,当时因家境贫寒,爷爷是一边放牛一边读书。很不幸的是在他十二岁时,我的曾祖母突然离开了人世,可以说他的童年充满了艰难与曲折。但越是这种乱世和艰难的环境,越能够磨炼人的意志,也许苦难之中的人生理想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当时虽然战乱纷争,但是地方政府对教育还较为重视。由于当时青海没有大学,为了培养人才,便选送一批优秀学生去外地求学,我的爷爷就是其中之一。对于这个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他倍加珍惜、全力以赴,最终以优异成绩考入当时的著名学府——齐鲁大学。

大学期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后来的恩师——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顾先生对这个从边远地区来的青年学生格外照顾,也被他那聪明好学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感动着。后来,师生二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顾先生为他今后的学术研究指明了方向,他也开始走上了追随顾先生从事学术研究的道路。在这期间,他还与著名文学家叶圣陶先生结识。叶先生为他题了一幅字,上面写着“德不孤必有邻”几个大字。从这几个字可以看出他们因志同道合而相识,也因理想信念而相知,后来因历史原因,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我的爷爷也大学毕业,他先后在青海昆仑中学、国立兰州大学、上海诚明文学院任教。他的教书和学术研究生涯就此开始,并陆续在各大期刊上发表文章。然而,当他正要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时,却身陷囹圄。我想,那时的爷爷或许想到了古代的圣贤,想到了李白、杜甫、苏轼,哪一个没有经历苦难、灾祸和挫折,甚至生离死别?想到这些他可能也释然了,以一种文人的骨气和坚定的信念勇敢地面对人生中的苦难,并坚信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当时,我的父亲只有三岁,姑姑不到一岁。他们还记不清父亲长什么样,就这样分别了,这一别就是二十八年。一字不识的奶奶只能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姑姑回到农村老家,开始以种地为生的艰苦生活。我的父亲经常跟我们提及他们母子三人为了生活而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可在当时的年代和那种艰苦的环境中,能坚强地活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时光流逝。由于家境贫寒,父亲和姑姑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回家务农,以后的生活便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再也没有离开过土地。在父亲而立之年的某一天,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终于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当时见面的情形,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历经近三十载的人生磨难后,曾经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我想,那时的爷爷会感到遗憾吧,遗憾的不是他逝去的青春年华,而是他失去的学习和创作的机会,还有他无比热爱的讲台……

青海民族大学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都曾拥有一批比肩国内知名高校专家学者的好老师,他们的高尚师德和学术成就,滋养和影响着学校,他们是学校的宝贵财富。当时,学校领导听说有李文实这样一位学者回来时便求贤若渴,在全面了解了我爷爷的情况后,深为他的满腹才华被埋没而惋惜,于是第一时间为我爷爷妥善安排了工作和生活。就这样,我的爷爷终于回到了他热爱却久违了的学术研究岗位,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三尺讲台。从此,他便惜时如金,全身心地投入到学术研究和教书育人工作中,与邵祖平、张振亚、祝宽等一大批学者共同标定了青海民族大学教书育人、师德师风、治学水平的高度。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经常头戴一顶蓝帽,身穿一件蓝色的中山装,上衣胸前别着一支钢笔,这可能是他留给大多数人的印象。那时我在乡下上学,由于交通不便,一年只能在放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去看他。他那和蔼可亲、笑容可掬的形象,至今依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记得那时,家里经常会有客人来,有求学的,有问道的,既有年轻的学生和教师,也有一些学者慕名而来,不管是谁来,爷爷总会热情接待,乐此不疲。与人交谈时,爷爷总是谈笑风生,并用讨论的口吻与人探讨,从不强加于人,即使对方是刚出校门的年轻教师,他也总以“您”相称。有时交谈会忘记了时间,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如果遇到饭点,奶奶总会准备一些粗茶淡饭,一定要让客人吃完再离开。爷爷给人写信落款总写“李文实上”。青年学子给爷爷呈上论文,他都会仔细阅读并以工整的毛笔字写上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有时还会写一些相关的书目以供参考。那时候,有很多人会不解地问,从李先生身上竟然看不到一点近三十年身陷囹圄的痕迹和岁月的沧桑,苦难并没有让他有丝毫的沮丧、萎靡和消沉,反而让他的目光更加坦然且刚毅,为人更加谦虚且随和。凡是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无不被他的刚毅所打动。他旷达的胸襟和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也是我们晚辈们所追求和向往的。

他的任教时间并不长,但桃李满天下,在政界和学界都有他的得意弟子。爷爷有一位学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叫邢海宁,我们都叫她邢老师。当时清楚地记得她经常会来我家向爷爷请教,一来二去,我们也把她当成家人一样看待,逢年过节也会请她来家里做客。后来听说,邢老师并不是爷爷的学生,只是有一次爷爷生病了,学校领导派了一位学生来照顾他,就这样在机缘巧合中建立起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她的学习精神让我们很钦佩,毕业以后她在省社会科学院工作,后来在兰州大学任教,以后未曾谋面,但我相信她肯定在自己的学术领域大有建树。

在我的印象之中,爷爷很少出门,感觉除了读书、写作和教书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在生活上更没有什么要求,粗茶淡饭只要填饱肚子就行。看电视只看《新闻联播》,看完以后就回书房,要么看书,要么写作,每天都会到凌晨。有时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时他书房里的灯还亮着,我们就知道他还在看书,很难想象那时的他已经八十岁了。也许那时他书房里的那盏灯是学校最亮的,那盏灯不仅照亮了我的心房,也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

爷爷虽然年过八旬,看起来很消瘦,但是他精力充沛、才思敏捷、言谈清晰。近三十年学术生涯的中断并没有使他消沉,而是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教书创作之中,用他有限的时间创造出无限的可能。《西陲古地与羌藏文化》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融入了他半生的心血。

二零零四年,爷爷走了,带着他满腹的学问走了。记得当时他还在住院时突然说要回老家,我在民大门口的救护车上见了他最后一面,他消瘦的脸庞依然很平静,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小时以后传来了去世的噩耗。在踏上家乡土地的那一刻,他安静地走了,面朝黄河,背靠丹霞,长眠在了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热土中。

他离开以后,青海民族大学组织研究团队搜集整理并出版了他的著作《清代传记文选》,组织召开李文实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出版纪念文集《人如其文,贵在其实》,将一个校区命名为“文实校区”,把城东区具有标志性的教学综合大楼命名为“文实楼”并为他塑像,在《青海日报》上开辟专版纪念……这一个个举动充分体现出社会各界和民大师生对他的深切怀念和无限追思。兰州大学在110周年校庆之际,出版了“兰大百年萃英文库”学术文献丛书,因民国时他曾在兰大任教,兰大团队便将他在这一时期发表的作品进行了搜集整理,收入《黄河远上》一书出版发行。如今,他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一年了,但是依然散发着光和热。

回顾他的一生,是充满传奇和苦难的一生,他对知识的追求和渴望,对理想信念的坚守,以及历经磨难依然笑对人生的态度,是他崇高人生价值的体现,也是我们后辈们所要敬仰和学习的。

 

李光祖,1982年出生于青海省化隆县甘都镇,2005年毕业于青海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现任循化县第二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