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不大的房子,岁月在墙面上遗留深浅不一的痕迹,斑驳的光影照在袒露的石灰墙上,泛着暖黄的光晕。我幼年时期的无数个春夏秋冬,那些童年欢笑,都藏在这个粗糙的毛坯房中。
父母长年在外,只有过年才会回来。逢年过节,平日里只有我和奶奶的房子,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喜笑颜开涌入房门,狭小的空间里挤得密不透风。
人们进进出出,奶奶眉开眼笑,招呼我和她一起接待。本来打算偷偷溜走的我心生无奈,一边抱怨一边帮忙。我觉得自己本该是一个执剑江湖的侠客,这时应在“游历四方”,却困于人情世故中,唉———几个眼熟的亲戚止住我的天马行空,问我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侠客”败下阵,老实坐着耐心回答这些大同小异的问题。
过完节,人都散了,只留我和奶奶在家,这时我便成为一个真正的“侠客”。乡村的土壤滋润着我,这就是我生长的“江湖”。
随手拾起木棍当武器,趁太阳还未落山,我抓紧时间去追逐漂亮的蝴蝶。蝴蝶狡猾,偏爱飞向田野。我踩着泥土,跌跌撞撞奔向它,手中拿着木棍砍下挡住我去路的杂草,却不料蒲公英种子受到惊吓,被奔跑的风带动,依附到我的衣服与头发上。我不甚在意,心里只想着那只蝴蝶。
它飞过绿油油的麦田,我慌慌张张地穿梭在田野中,害怕一不留神就踩倒了还在生长的小麦。孩童跌跌撞撞地奔跑,显得有些滑稽,仅为赶上一只不知会飞向何方的蝴蝶。它带我穿过密集的人群,偶尔有人问我:“在干嘛?”我扯着嗓子大喊:“追———蝴———蝶———”呼啸的风瞬间灌进喉咙,呛得我直咳嗽,却仍不停歇,继续奔跑。远远地还能听到他们说:“这小孩真有劲。”
最后,蝴蝶停留在奶奶佝偻的背上,它悠闲地扇动翅膀,全然不觉我想要占为己有的心思,和我蹑手蹑脚靠近的身影。我轻轻地往奶奶身上一拍,掌心猛地一合———终于将我童年的追逐,攥进了温热的掌纹里。
奶奶回头发现了我,我身上沾满了泥,她从兜里掏出手帕帮我擦汗,轻叹口气:“你这又是跑哪去了?”我把捉到的蝴蝶递给她看,它浅蓝色的翅膀极快扇动,急切希望能从我手中逃脱。奶奶没有指责,但松开我的手,把蝴蝶放到自己手中,没让它跑,却让它得以喘息。
我不懂奶奶的做法,疑惑地盯着她。奶奶问我:“你是爱看它自由飞翔,还是想要它被你抓住玩耍,活不多久便离去?”我不能理解奶奶话下生命的重量,便顺着私欲坦率说:“我爱看它自由飞翔,但我不想再也见不到它。”生命对年幼的我来说太模糊,我宁愿与小蝴蝶陪伴几时,也不愿接受把它放开的可能,因为这样,后果可能是永不相见。
奶奶没说话,抚摸我的头,缓缓将蝴蝶放飞,我想拦住,但于事无补———蝴蝶在脱离束缚的那一刻展现了极强的求生欲,在空中划出蓝色的轨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已向着更辽阔的天空振翅远去。我不开心,辛苦抓到的蝴蝶在一瞬间便离开了。奶奶不觉得我无理取闹,却告诉我:“自由了,生命才会博大。”
自由?我仅仅知道被约束的滋味不好受,可无法联系怎么会和生命扯上关系。让年幼的孩童去理解这些话,太强人所难。
后来,我到外地上学,许久不回来一次。曾经奔跑嬉戏的“江湖”,只剩奶奶守着。父母多次劝她搬来同住,她笑着摇头:“我走不了,根已经和这儿的黄土长一块了,扯不走的。”
此刻我正坐在回去的高铁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忽然惊觉———原来我的根,也早在追逐玩耍里,在奶奶的忠告里,悄然深扎那方土地。任岁月如何冲刷,任脚步走向远方,这处我生长的地方,是我永不忘的来时路,是我生长的小“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