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电话说,家里边落了雪。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家里年年都下雪,只不过今年天暖,雪下得迟,而我走得早且远,才错了开来。
中国人习惯过定居的生活,如今我却活成了候鸟。母亲打来视频给我看家里雪花纷飞的盛况,三月阳春雪,从东到西跨越两千公里敲敲打打我的屏幕,扑面而来。
母亲意外地高兴,像儿时的我一样展示从天而降的鹅毛雪片,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成都的天气预报的了解,又嘱咐我多加衣裳注意保暖,又惋惜雪下得太晚,使我见不到上下一白的雪景。
陶渊明大概不曾见过这样的春天。他的南山菊开在永恒的暮色里,而我的春天总在快递单号与高铁时刻表间流转。玻璃车框里有山峦和平原,看得见一切人世间的日升日落,唯独看不见家里飘扬的雪,和冲天透着香气的玉兰树。
在空中见证了这场新雪的蜉蝣一生,直到窗外的雪已然化尽,大玉兰树安静地站着,隔空与我对视。玻璃上滑过的水痕蜿蜒在蒸汽上像某种古老文字,刻写所有未出口的思念。
一场触碰不到的短暂春雪,下遍数十个小时视频通话中的每个角落。
四川盆地待得久了,也摸到些气候的规律:只倒春寒、不下春雪。水汽虽足,却难见雪花一片,只一味的空气湿润,草木抽芽得快。
老辈子些爱说春脖子短,这话原是有来处的。春天都藏在冬和夏的夹缝里,藏在茶馆闲适长者手中的盖碗茶里:“你看这茶船是冬,茶盖是夏,中间漂着的茶叶沫子嘛——”。茶汤漾起的波纹里,玉兰花本该谢了大半。可今年不同,倒春寒裹着西岭的风,硬是在春分后辟出片莹白光亮的春日光景。
但只消几日的功夫,玉兰花退场,垂柳就妆上金箔,像夏日河畔妩媚的新娘。树毛茸茸的,披绿色的旧裳。花开遍每一寸天空。
年年如此。
南橘北枳,再见到玉兰花树时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嫌弃。矮些的树,托着小小的花朵,既不够冲天的挺拔,也无恼人的香气,和记忆中的玉兰花树完全的两模两样。像是漂泊他乡时见到肖似故人的面孔,下意识感到悲伤。开花前我甚至没能认出它来,不高大的苍绿枝干与众多梨树、李子树别无二致,“故人”样貌大变又时日无多,只余我苦苦追索,生怕错过一点点春天。
趁着年前雪未落花未开的时机,我照例与朋友见了一面。多年故友,大半难以像融化了的雪水一般亲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五百四十秋过后攒下的生活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披着无话可说的表象,走千篇一律的日常。看电影、吃火锅……一切如常。
直到夜晚将我们再次分离。电动车带起的风缠绕住发丝,路灯下影子交织一体,谁都清楚分离的重量,谁都说不出话,重重情绪涌到嘴边只剩下“回家注意安全”。
你呢,被路灯拉长到变形的影子,你也被困在原地了吗?
日子白驹过隙。普通生活积压的快递单里只有“邮政”二字让人心神一荡。
朋友悄悄寄来某市特产,几十块钱的跨省快递捎带着送来了我的春天。
“见信展颜。寄你半斤春天,喜欢什么就说,我再给你寄。”
快递小哥送来纸箱那日,窗外的玉兰正举着盛雪的酒杯,遥祝家里战胜新雪春寒的大玉兰树。
王维在辋川别业栽辛夷花,却写下“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如今我的眼眶内生长着几棵玉兰,晦暗天色下擎着数盏白瓷,盛放着闪光的快门,彼时人影斑驳晃动。那一刻我确信,所有的春天终将在某处着陆。
生命的一叶花,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个永不凋零的春天。
地铁口串花来卖的婆婆不知何时离开了。最后一次见她时,塑料桶里的玉兰泡在清水里,根茎切口新鲜如初生的伤。有人扫码买花,支付成功的叮咚声惊得花瓣一颤,水珠坠地时折射出摔裂的八瓣月光。满树的香花过了季,枝条枯成深褐色的血管,遍寻人间无归宿的春意从枝头一跃而下时突然响起了《牡丹亭》里杜丽娘葬花的唱词,原来所有未抵达的思念,最终都会在泥土里转世重生。
人生不如意事八九,春意足以裹满余下的一二。
春天再一次降临,驻足我生命十数载。
(作者系纪检监察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