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花儿是慢性子,开得迟些,却是为送别春天而来。归来之际,与花儿相对而坐,我也静静地送它们一程。
春将尽,一场盛大的花筵在故园开场了。时值春暮,楝花绽放,花落缤纷,簌簌如雨。故乡的那一条老巷,从早到晚,浸在楝花香里。此香,从一丛丛花树间弥散出来,于金色的阳光里,予人清凉的慰藉,勾起温暖的往昔回忆。
午后,我喜欢坐在巷子深处的一座老龟似的石礅上。耳畔,除了一两声高亢而古意的鸡啼,一切是那么的恬静。巷老树也老,眼前的一株株楝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在它们的内心深处,藏着一圈圈涟漪似的年轮。
低头,只见从一簇簇羽状的枝叶间筛落的阳光,斑斑驳驳,晃晃漾漾,仿佛一圈圈美丽的碧螺纹,犹如一团团凌乱的藻荇。连同日光一起筛落的,还有细细密密的落花,似雨,若雾,如梦,让人仿佛走进丰子恺的漫画里。
好一场浪漫的楝花雨!
正值春去夏始,数不清的花瓣,从小巷两旁高高的楝枝落下,簌簌不停,绵绵不绝,坠在你的头上,旋在你的肩头,栖在你的掌心,沾在你的脚面,热闹又凄清。
细细端详坠在掌心的一瓣楝花,只见它由五片轻盈盈的粉紫色的花瓣,烘云托月似地捧起一柱深紫色的管状花蕊,宛如小小的唢呐,又恰似少女的舞裙,素雅端庄,清丽脱俗,娟秀可人。它是那么的俏皮,惹人怜爱,仿佛前世有缘。
让人恋恋不舍、销魂蚀骨的是,巷子偶有小南风路过,那花雨,就被风儿轻盈扯起,那情状,似一面蛛网,在你眼前斜织,又消失;似一柱琴弦,弹起,又静止,给人淡淡的愁怅,又予人深深的眷恋。
更有些落花,被风拂过墙头,吹向巷口,宛如一群小精灵消失在麦地、秧田、池塘、沟渠、野滩,转瞬无踪,将人的思绪也牵走了。
花蕊仍在飘呀飘,沿着石阶悄悄堆积,仿佛一排排细浪,宛如一层层嫩雪,恰似一抹抹纤云,随风起伏缱绻,柔柔地拍打着石阶,也拍打着人的心房,有一种“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的古意。
坐在花影里,只见一口垂着几丛绿草的石井旁,一位村姑正在楝下浣衣,她在一只红若草莓的塑料盆里揉搓衣裳。那簌簌而落的楝花,似粉蝶,如飞蛾,调皮地栖在她的皓腕、青丝、肩头,也栖在堆积泡沫散发皂香的掌心。
倏地,薄汗透衣的她停下了动作,用一对明亮的眸子凝视着掌心里的那一瓣楝花,仿佛在沉浸往事,恍惚间,她轻启樱桃小唇,“噗——”将楝花轻轻吹去,连同吹飞的,还有那七彩的泡沫,一朵朵飘在阳光里,旋舞、上升、幻灭……
风细细,花簌簌,影幽幽,情依依。土墙、青砖、黛瓦、苍檐、木窗,与一瓣瓣落花,以无垠的青天与辽阔的大地为背景,一静一动,一如亘古。
转角处,我看见一头老牛,它被拴在一株楝树下,正在安详地反刍。楝如苍铁,牛若青铜,躺在花影里的它,自打小就熟悉了村庄的味道、田野的气息、楝花的风情。随着时光的流逝,农耕时代,连同耕牛,如同发黄的电影胶片一样,渐渐成为了陈迹。只有生生不息、土生土长的楝树,仍在忠贞地守在家园,一如脚下的苍黄大地。
《花镜》有云:“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楝树的飘零,意味着春天的离去、夏日的伊始。此花,集细腻、素雅、温婉、轻盈、凄美、空灵于一身,遗世独立,风情万种,也开始散场了,“零落成泥碾作尘,只用香如故”。
快要进入夏天了。我久久地坐在巷子深处,坐在光阴的渡口,沐浴着淡淡的苦香,身披一层落蕊,渐渐与花影融为一体。
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在《喻世明言》里写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长亭接短亭,终须有一别。再见,楝花,明年我会归来,再陪你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