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年
蝉鸣渐起时，总有个去处牵动着我的脚步。母亲最初总念叨我带着弟弟乱跑。直到某个午后，她跟着我们穿过七弯八拐的巷子，忽然在绿荫深处怔住了——藤叶掩映的铁皮门后，藏着座会呼吸的院子。
城郊这片胡同像被时光遗漏的旧荷包。踩着青苔斑驳的木板路走到尽头，小姨的院落总飘着槐花香。两株老树把天空剪成碎玉，五月风过时，雪似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望着眼前的垂幕，似银河，更是心河。若是一不小心和大地亲密接触，你会收获更多。我和童年几位玩伴总是爱趴在地上穿花串，等到完整下来，黏稠的汁液便也在指尖结成琥珀色的痂，洗多少遍还会留着印子。
最有趣的还数院子。后院爬满藤蔓的竹架下，总悬着些憨态可掬的“双生瓜”——这可是夏日不可多得的美味。犹记某个酷暑午后，表弟踮脚去够藤蔓尽头的瓜蒂，惊飞了栖在藤架上的白鹭，稍一用力，便也连带着瓜蒂都给扯下。掉落的甜瓜只是稍稍破了皮，用井水冰一下，入口时便是沁着凉意的瓜瓤。刀锋划破翠皮的脆响里，总混着些此起彼伏的欢呼。瓜籽则被我们郑重地埋进墙根，却从未发芽——像那些被蝉鸣吞没的约定。
在麦浪未翻金的季节，田埂间遗落的麦秆是我们最珍视的宝藏。剥开青皮咀嚼嫩芯时，清甜的汁水会顺着腕间的槐花手链蜿蜒而下，顿时消除了眼前的疲惫。为了给我们这些“闲人”找些事干，小姨特别定制了“牛羊圈探险”的游戏，通俗来说就是给牲畜喂食，而我们会更进一步，既捉弄了牛羊，又享受了用野花野草熬制“仙汤”的时光——在大多数情况下都给投喂了牛羊。坑洼的泥地被想象力点化成湖泊与山峦，某次表妹不慎打翻“汤锅”，汩汩漫开的井水竟真招来几只啄食的麻雀。
暮色四合时的烧烤仪式最为神圣。我们两家人从灶膛取来些许炭火，食料就地取材，挖出来的红薯不一会儿便在灰烬中蜷成焦糖色，偶尔还有汁水流出，周围有饥肠辘辘的人和不时吞咽口水的声音。有次暴雨骤至，我们手忙脚乱抢救食材的模样，惹得屋檐下的麻雀都歪头探望。那些带着草木灰香气的黄昏，连晚风都浸着槐蜜的芬芳。
前些年，我踩着瓦砾来到老槐树曾经伫立的地方，钢筋森林的缝隙里，半截炭黑的烧烤签正与水泥共生。不远处政府大楼的玻璃墙上，倒映着工人们种植景观树的滑稽场景——他们给每棵树苗都系上了防止倾倒的塑料绳，那些鲜艳的尼龙绳，多像我们当年串槐花的彩线。
秋风掠过时，蝉鸣也已进入尾声，当四周一片寂静，我忽然听见小姨的声音从砖缝里渗出来：“等瓜苗长出来，你们就该长大了。”三十层的地基下，那些未破土的种子或许仍在沉睡，而当年围着火堆分食的孩子们，早已散落在不同的楼群里，像被风吹远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