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廊檐总比记忆里矮些。青瓦在梅雨季吸饱了水,把紫藤花架压出一道温柔的弧度,像奶奶盛凉面时瓷碗边沿的涟漪。那时总觉得藤蔓是从砖缝里长出来的,紫白花瓣落满青石板,扫也扫不尽,倒不如踩上去听脆响。
塑料跳绳躺在廊柱阴影里,红橙黄绿绞成一团乱麻。我们总把它拆成单股,绕在食指上编手链,却总在最后一步散架。现在的跳绳是钢丝包橡胶,却再没人把绳子拆开来研究彩虹的构成。楼梯拐角的穿堂风最凉快,墙面上的水泥手印比我们长得慢,那年阿毛摔破膝盖按上去的血印子,到拆迁时还在青苔底下若隐若现。
蝉鸣是从二楼气窗传进来的。吊扇在天花板上投下巨大的光影,把奶奶的蒲扇切成半透明的蝶。凉席底下压着的玻璃弹珠会硌背,翻个身能听见竹帘撞在门框上的响动。卖冰棒的三轮车叮铃铃驶过,我们光着脚冲下楼梯,凉鞋拍在水泥地上像放鞭炮。冰柜打开时腾起的白气,至今仍是我对“云”最具体的想象。
落日西晒,把墙染成橘子汽水色。晾衣绳上的白背心滴着水,妈妈的雪花膏味混着自来水龙头的铁锈味,在暮色里酿成一种安稳的昏沉。我们蹲在花坛边看蚂蚁搬家,看晚霞把晾衣竿的影子拉成斜斜的桥,总以为顺着影子就能走到云朵那头的游乐场。直到路灯亮起来,才发现蚂蚁早钻进了砖缝,而游乐场始终在晾衣绳摇晃的方向。
拆迁前最后一次回去,长廊的紫藤已经枯死,塑料绳不知所踪。我摸着冰凉的廊柱,突然明白那些被记住的从来不是某个夏天,而是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无数个切片:是跳绳打在小腿上的红印,是蝉蜕粘在树干时的震颤,是奶奶瓷碗里晃荡的凉面汤,是所有未被命名的、毛茸茸的瞬间。
现在的空调房太安静了,连梦都缺了蝉鸣的背景音。但每当走过爬满爬山虎的老墙,闻到某种似曾相识的铁锈味,那些被拆成碎片的时光就会自动拼接——青瓦下的紫藤在梦里重新抽枝,塑料绳在记忆里再次绞成彩虹,而我们永远在蝉鸣响起的午后,光着脚跑向没有终点的长廊。原来真正的童年从不曾消失,它只是变成了某个特定的气味、一道熟悉的光影,永远停留在记忆的穿堂风里,等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与我们的目光再次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