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内容

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雨水浸透，声音沉了几分。我站在老宅的廊下看雨，石阶上浮起一层青苔，像是谁打翻了砚台，墨色顺着水流漫向天井。远处黛山被雨雾洇成宣纸上的淡影，唯有门前那丛芭蕉绿得发亮，叶片承着千点碎珠，将暮春的湿润酿成泠泠的曲。

瓦当垂落的雨线织成水晶帘，隔开尘世的喧嚣。忽忆起幼时伏在祖母膝头，她总说雨是龙女梳头时抖落的银丝，檐下接雨的陶瓮里藏着水精。那时老宅的八仙桌旁总摆着青瓷胆瓶，斜插三两枝带雨的梨花。祖母用竹柄油纸伞接我下学，伞骨间漏下的雨珠在青石板路上绽开，恰似她鬓边银簪晃动的微光。

廊柱间的蛛网缀满水钻，廊柱上的朱漆剥落处生出苔衣。雨声渐密时，我常取竹椅坐在门边。看雨水顺着瓦沟汇成溪流，在石槽里撞出白梅似的浪花。墙根下新冒的蕨菜蜷着婴儿拳，青砖缝里的婆婆纳擎着淡紫小伞。最妙是雨歇的片刻，云隙漏下一缕光，满院的青绿都成了泡在琉璃盏中的碧玉，连空气都泛着松针揉碎后的清苦。

老宅西窗正对一池残荷。枯梗折腰处，新叶已挣破淤泥，蜷曲的叶尖托着水银般的雨滴。三两只蜻蜓掠过水面，翅尖在水面写下转瞬即逝的仄仄平平。想起去岁深秋在此处听雨，满池破伞似的残叶沙沙作响，竟比盛夏时的田田更添风骨。原来萧疏亦是圆满，正如这暮春的雨，既润新芽，也沐枯枝。

雨幕中忽然飘来琴音。邻家老者又在轩窗下抚《潇湘水云》，丝弦震颤如檐溜叩阶。琴声漫过爬满忍冬的矮墙，与竹梢滴落的清响应和。青苔悄悄爬上琴台，七根弦上凝着细密水珠，一挑一抹间，竟似把满山烟雨都纳入了宫商角徵。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要在蕉叶上题诗——这层层叠叠的绿，本就是天地挥毫写就的长卷。

暮色渐浓时，雨丝染上靛蓝。我点亮一盏绢灯，暖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画了个圆。灶间飘来新焙的茶香，混着雨水浸润草木的腥甜。石臼里积了半汪雨水，浮着几瓣打落的石榴花，恍若哪位仙人失手跌落的胭脂盏。忽有夜鹭掠过天井，翅上水珠坠入陶瓮，叮咚一声，惊醒了睡在瓮底的月亮。

茶烟袅袅中，听见时间在青绿里静静流转。雨打新荷是生，雨叩残萍是灭，而此刻檐下听雨的我，恰站在轮回的缝隙里。伸手接住一滴将落未落的雨，掌心便盛住了整个春天的清明与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