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是幼时最早的更漏。它们伏在竹匾里,日以继夜地编织着银白色的钟表。祖母总在蚕房支起织布机,木梭穿梭的声音和蚕食的韵律彼此应和,仿佛要把流动的光阴织成某种具象的纹理。
老房子的阁楼里,樟木箱笼永远浮沉着时间的沉香。褪色的蓝印花布裹着母亲待嫁时的银镯,泛黄的信札里夹着父亲年轻时采的枫叶。我常蜷在褪漆的罗汉床上,看尘埃在斜斜的光柱中浮游,如同无数个被定格的晨昏,细数着木纹里沉积的往昔。
祖父留下的西洋座钟仍守在堂屋,铜摆锤来回切割着寂静。每到整点,钟声便震落几片墙角的蛛网,惊起栖在房梁的灰鸽子。祖母说这钟走得比年轻时慢了,就像她纳鞋底的手总要停在半空,等记忆的丝线慢慢续上。我却在钟摆的阴影里发现秘密——当夕阳漫过雕花窗棂,黄铜钟面竟会浮现细密的裂痕,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
夏夜里,我们常坐在天井的凉床上分食沙瓤西瓜。井栏边的青苔像浸透了百年月光,砖缝里的蟋蟀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祖母的蒲扇摇出带着艾草香的风,摇碎了满天的星斗。有时流星划过,她便停住扇子喃喃:“又有人回去织云锦了”。那时我尚不懂,为何银河的丝线总牵在逝者的指尖。
去年深秋整理老屋,在织布机的梭筒里发现半截未用完的丝线。靛青的颜色已然褪成月白,却仍保持着柔韧的光泽。窗外的梧桐正在落叶,金黄的叶片与悬在空中的游丝交织,恍惚又是某个遥远的下午。织机上的经线依然紧绷如初,仿佛随时等待纬线重新开始丈量时光。
而今我在城市的高楼里养了盆春蚕。它们啃食桑叶的声音依然沙沙作响,只是再无人坐在织机前,把年轮般的纹理织进布匹。某个加班的深夜,窗外的月光突然流淌成河,我分明看见无数银白的蚕正在光影中缓缓游动,吐出晶莹的丝,将零散的分秒缀成连绵的岁月。
祖母曾说:“织一匹好布,急不得。”原来我们都在经年的经纬里行走,有的丝线没入黑暗,有的却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时刻,突然泛起温润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