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阴雨潮湿的回南天是南方孩子童年记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么深冬的鹅毛飞雪便是独属于北国孩子的浪漫。
雪,就这么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地落入我的记忆里。
雪之香
那年我读幼儿园中班。放学铃声一响,我便冲出教室,看见姥姥站在铁栅栏外,围巾上落满了雪,像戴了一顶蓬松的银帽子。回忆二十年人生中见过的雪,我不曾记得有比这次还要大的雪花落下过。鹅毛般的雪片簌簌坠落,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柔软的沙沙声。姥姥撑开一把老式伞,伞骨微微发锈,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像撒了糖霜的糯米糍。伞是蓝色的,和白皙的雪花盐梅相成,世界仿佛都变成了蓝白色。
“走,咱们慢慢走回家。”她牵起我温暖的小手,我的小皮靴陷进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街角的老槐树下,一个裹着军大衣的老伯守着铁皮桶烤红薯,炭火的红光映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姥姥摸出几枚硬币,换了一个滚烫的红薯,用牛皮纸包规整后递给我。
红薯的香气在冷空气下格外浓郁,甜糯的热气扑在脸上,雪落在红薯上,瞬间融化成晶莹的水珠。我咬了一口,烫得直呵气,姥姥便笑,说:“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姥姥一笑起来眼尾便成了弯月牙,皱纹里漾着的笑意比烤红薯还甜。雪仍在下,落在我的睫毛上,落在红薯焦糖色的裂口上,也落在姥姥的蓝布棉袄上。那一刻,雪的味道和烤红薯的甜香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冬天。
雪的香,终究是记忆里的香,是落在童年记忆深处的香气。
雪之触
十七岁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安静。
那是个周末的清晨,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雪,胡同里的青砖小路上铺了厚厚一层白,踩上去像踏进松软的棉花堆。我裹着围巾,手里攥着三毛的《雨季不再来》,漫无目的地走着。
雪后的空气凛冽干净,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短暂停留,又消散无踪。
书翻到某一页,三毛写:“我不会永远这样沉在河底的,雨季终将过去。”我怔了怔,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一片完整的雪花恰好落在书页上,六角形的冰晶清晰可见,像是上天特意送来的一枚书签。我小心翼翼地捏起它,夹进书里,合上,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一刻的雪、那一刻的心情,一同封存。
后来再翻开那本书时,雪花早已融化,只在书页上留下一个极淡的水痕,边缘仍能辨认出六边形的轮廓。我用指尖轻轻摩挲,纸面微凉,像是雪的魂魄还未散去。那一刻,我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在触摸雪,是在触摸三毛的文字,还是在触摸十七岁那个迷茫、敏感又倔强的自己。
雨季终会过去,雪也终究会化,可有些东西就像夹在书本中的雪花,看似融化却能触碰的到,似乎永远留在了那个冬天。
三毛还说过:“一切都要过去,像那些花,那些流水。……人之所以悲哀,是因我们留不住岁月,更无法不承认,青春,有一日是要这么自然地消失而去。”
雪之色为透明,可它的香气与触感在我心里却非透明。我爱雪,爱它的清冷、爱它的凛冽、爱它的洁白;也爱它每年深冬的如约而至,像一位守信的老友,轻轻叩响我的窗棂。它来时无声,走时无痕,却在心上留下最深的印记——是姥姥掌心的温度,是书页间那个永不褪色的六边形,是内心深处最温暖、最永恒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