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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恒著：《伊拉克库尔德问题研究（1958-2003）》，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4年版

“知识的历史犹如一支伟大的复音曲，在这支曲子里依次响起各个民族的声音。”自 1648 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确立国与国之间主权平等、领土完整等原则，至二战后联合国建立，民族国家作为国际体系基本单位的稳固地位几乎不可撼动。全球化进程虽在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一定程度冲击了民族国家的边界，但民族国家仍然是全球治理的基本主体。民族国家通过塑造“公民意识”和“历史觉悟”，持续巩固其在政治、经济领域的主导地位。可以说，民族国家仍是考察全球政治的基本视角，也是国际体系运转的基本逻辑。

当我们将视线投射到中东，人们往往会被该地区历史纠葛与地缘政治竞合的繁复所困，犹如“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我们或可通过多层次的问题矩阵树，厘清中东地区“乱花迷眼”的多元行为体，与“浅草没蹄”的秩序建构进程。民族国家正是矩阵树中的“根问题”。作为与阿拉伯人、波斯人、土耳其人并立的中东第四大民族，库尔德人因长期处于“无国民族”的状态而显得尤为醒目。库尔德问题也深刻影响着中东地区的政治流变和秩序塑造。基于民族国家问题在中东政治中的基础性意义，以及库尔德问题相较地区其他族群问题的强关联性和连带性，弄清这个问题意味着对中东民族国家构建问题研究范式的模塑。它犹如一面棱镜，折射出中东地区民族国家构建的困顿、失败、博弈与未来。

《伊拉克库尔德问题研究（1958-2003）》一书是近年来研究库尔德问题的一部佳作。该书以45年的历史书写为经纬，聚焦于伊拉克库尔德问题，生动呈现了中东民族国家构建的跨时空图景，引领读者在历史的千里伏脉中复调寻踪，在动态变化的现实里攒聚库尔德问题的马赛克碎片，为理解当代中东政治的底层逻辑提供了可靠的线索。尽管该书的考察重点为1958年之后，但作者仍敏锐而周全地把握了1921-1958年伊拉克王国时期的库尔德政策与后续冲突的内在联系。在历史的冲击层下观察，中东的库尔德问题经历了由边缘向中心的演化。作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治下“帝国边疆代理人”的库尔德人在近代的历史洪流中被分割进四个国家，在整合与破碎、融合与抵抗中，库尔德问题成为了中东地缘政治格局中的焦点与核心。

该书的第一项贡献在于对 1958 年“七月革命”后伊拉克库尔德问题的实质与演变过程做出了精准分析，并以“塑型与发展期”“高潮期”“低潮与转折期”“定型期”定义了各阶段的基本特征。伊拉克库尔德问题并非单纯的库尔德人争取民族权利运动，它也是冷战格局下中东地缘政治的产物，具有明显的国际化特征。泛阿拉伯民族主义激化了军政矛盾，库尔德自治谈判被工具化，导致库尔德人与伊拉克中央政府之间的互信破裂。库尔德问题开始呈现暴力化、长期化特征，并成为伊拉克政局动荡的核心变量之一。

该书的第二项贡献在于构建了“国家-族群-地缘”三维分析框架，揭示了库尔德问题如何塑造并持续影响伊拉克现代国家构建进程。在国家构建层面，作者深刻剖析了伊拉克复兴党政权执政逻辑中的悖论，即以“阿拉伯社会主义”立国的同时，必须面对作为“他者”的库尔德力量的存在。《三月声明》中做出的库尔德自治承诺与后续的政策反复，暴露出复兴党政权在族际整合过程中遭遇的结构性困难。两伊战争以及1986年国际油价暴跌，导致复兴党推行的阿拉伯化和福利收买的双重政策难以为继，族际整合濒临破产。

在族群政治的维度，该书深入辨析了库尔德运动的内部分化。巴尔扎尼领导的库尔德民主党与塔拉巴尼领导的库尔德斯坦爱国联盟的派系斗争，既影响了库尔德问题的走向，也给外部势力的干涉提供了某种便利。该书探讨了库尔德人内部的社会结构、政党政治、地区与域外大国等因素，并对库尔德内战进行了分析，揭示了库尔德内部族群政治的碎片化对自治进程的阻碍。

在地区与全球层面，该书展现了宏阔的全局视野。作者将域外大国与伊拉克库尔德问题进行关联分析，在中东地缘政治竞争与大国博弈的整体性历程中审视该问题的走向。该书对伊拉克库尔德人与埃及、伊朗、美国、苏联的地区战略布局和外交政策等方面之间的关联均有着墨。例如，1963 年埃及总统纳赛尔对库尔德人的支持；两伊战争期间伊朗与库尔德武装之间的联系；1974-1975 年间美国对库尔德问题的秘密干预，1991年海湾战争后美国采取的禁飞区政策等。通过串联这些历史线索，该书清晰展示了伊拉克库尔德问题的“国际化”与“本土化”的双重属性，它既是伊拉克的内政问题，也是具有地区和全球影响力的问题。

该书的第三项贡献在于首次解读了伊拉克复兴党与美国外交的一手档案，解析了大量未曾披露的史实，修正了学界对复兴党库尔德政策的“实用主义”定性，提升了研究的可靠性。基于阿拉伯文《伊拉克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档案》和英文《美国外交关系文件集》，该书得以对复兴党政治局会议记录、美国中央情报局电报等素材进行解析，首次从意识形态、组织动员和族际政治整合的层面分析了伊拉克复兴党治理库尔德问题的政策。例如，该书揭示了 20 世纪 70 年代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决策逻辑。通过档案比对，该书发现了 1975年《阿尔及尔协议》背后的美苏交易细节，重构了冷战格局下库尔德问题的“工具化”历史，使历史叙事从“事件描述”转向“决策分析”。

在理论建构方面，该书提出“国家能力失效论”来解释库尔德问题的演化。区别于传统的“民族自决”或“资源争夺”视角，该书强调了伊拉克国家构建的失败。书中以三节篇幅探讨了卡塞姆政权与库尔德人的互动，从政府合法性危机、经济政策、泛阿拉伯主义与库尔德认同之间张力的角度分析库尔德问题，揭示了“库尔德问题”是伊拉克国家陷入困顿的症候而非病因。由此可见，库尔德问题本质是伊拉克国家能力不足的产物。中央政府的阿拉伯化政策、工具化谈判以及暴力镇压，反向强化了库尔德民族意识，导致了“政策激化冲突”的恶性循环。这种“反向塑造”说，为理解中东地区多族群国家的困境提供了新的观察角度。

此外，比较视野的引入彰显了该书的理论张力。就中东库尔德问题研究而言，作者洞见症结，准确把握了伊拉克库尔德问题相较其他三国库尔德问题的特异性与代表性。基于伊拉克库尔德人聚居区连接伊拉克中央政府、土耳其、叙利亚和伊朗四方的地缘战略优势，和中东现代民族国家形成以来伊拉克库尔德人所经历的特殊发展轨迹，作者提出了“伊拉克的库尔德问题在伊拉克内政、中东地缘政治与国际关系中发挥的作用更大且更为长期”的论断。该书对伊拉克库尔德问题的系统研究，确立了一种跨界民族问题研究的国别路径，作出了这类问题的解决依赖于主权国家内部治理能力的判断。

在中东族群问题研究的层面，作者提出了伊拉克库尔德问题与黎巴嫩、叙利亚的类似案例进行比较研究的可能性，为探索符合中东地区国家特色与国情的比较政治学提供了一种新思路。中东民族国家构建的历程中，无论是“拼图式”的黎巴嫩路径，抑或是“熔炉式”的伊拉克模式，均缺乏足以支撑国家稳定发展的有效共识。2024 年，叙利亚巴沙尔政权终结。巴沙尔政权的失败至少在族群问题层面与伊拉克库尔德问题存在着诸多相似之处。这再次证明了兼具族群性与地缘性的库尔德问题深刻且持续地作用于地区权力秩序的变动与调整。

《伊拉克库尔德问题研究（1958-2003）》称得上是一部既有学术深度，又有现实关怀的著作，建构了理解中东民族国家构建的多维框架，透视了伊拉克政治研究的暗角，为理解中东现代国家体系建立以来的结构性矛盾提供了思维地图。正如该书作者所说，“库尔德问题是照射中东战略格局的镜子”。该书的意义远超案例研究，它是解码中东国家政治塑造的钥匙，是透视地缘政治博弈的棱镜，也是现代民族国家理论发展的参照。

（作者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阿拉伯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