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植树节,枯木又逢春。故乡的风掠过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夹裹着桂花清香叩响斑驳的木门。我站在院角的老桂花树下,指尖摩挲着树皮上的沟壑,那些深浅纹路像刻着年岁的密码。这棵要二人合抱的老树,枝桠在晨光里舒展着,将碎金般的光斑洒了满地,缓慢而恬静,一切仿佛定格在画里。一缕阳光漏进来,不急不缓,推动着光影变化,仿若时针一般,为时间的游走划下痕迹。
八岁植树节那天,爷爷握着我的小手在雾里挖坑。微亮晨光里,他鬓角的白比月光还亮,将桂花树苗放入土坑时,落叶簌簌落在弯成弓的背上。“丫头,等桂花树冠撑开像伞,就该送你出去看世界了。”爷爷扶正树苗时,泥土沾满他打了补丁的裤腿。那时的我不懂,怎么有人把离别种在土里?我那时还找不到答案。
直到某个夏夜,月光把树影描在窗纸上跳舞,那时还有萤火虫。一个苍老却温柔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小朋友,你可还记得当年埋下的约定?”我惊觉是老桂花树在说话,月光透过叶隙,在它粗壮的躯干上流淌成河。它说自己是爷爷少年时种下的幼苗,见证过饥荒年代的炊烟袅袅、共同富裕的鞭炮声声,还有我在襁褓中啼哭的夜晚。“你爷爷总说,种树就是种光阴。”它的枝叶沙沙作响,惊起巢中的夜鸟。它继续说道:“他把对你的期望,都藏在年轮里了。”原来,爷爷种下的是期待。
春深时,蚂蚁排着队搬花蜜,枝条顺着脉络蔓延在天际,也成了我向上生长的触手。老桂花树抖着叶子讲故事:那年爷爷带人在后山种下三百棵板栗树,暴雨夜他举着马灯守在生产队的牛棚,他用粮票换的红糖化在水里,喂我喝了整月甜水。“苦日子都酿成蜜了。”树影在地上画出琥珀色的圆。蝉鸣最响的正午,我枕着爷爷的粗布衫打盹。树影摇啊摇,听见他梦里说:“要像树,根扎土里,枝子伸到云里头。”雷雨来时,老树用叶子织成伞。“别怕,”桂花树闪着银光说,“你爷爷年轻时,用脊背给晒谷场挡过冰雹。”
秋风起时,桂花树会在我课本上落下几片桂花叶,让我夹在课本里当书签。“这是写给未来的信,”它说,“等你走出大山,就会明白,每片落叶都是土地的情诗。”爷爷为桂花树编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他告诉我,桂花树会长得很高,直到绿叶抚摸着蓝天和白云。桂花树听到雁叫的声音,感知到春风渐渐变暖后,便用根告诉冬眠的青蛙快快出来。爷爷还教我念《种树郭橐驼传》,老茧刮得纸页沙沙响,和树叶子响成一个调。
生命是一棵长满可能的树,是鸟的眼睛,是一万次的春和景明。去年收录取通知那天,爷爷摸着车站边的桂花树:“当年送你爸进城那会儿,它才长这么大。”他拇指食指圈出的圆,盛着三十年光阴。月光爬上他新添的白发时,我瞧见三个爷爷在树影里晃——少年扛树苗赤脚走田埂,青年抱着哭闹的我晃胳膊,中年在暴雨里钉紧漏雨的瓦。
“答案都在年轮里。”桂花瓣落满通知书时,老桂花树这样说。那些被柏油路盖住的田埂、被路灯取代的油灯,原来都长在树根里。爷爷把岁月的风雨刻进年轮,让新长的枝子替我够到星星。夜风起时终于找到答案,这树是爷爷写给岁月的情书。每圈年轮都藏着他没说的话,新抽的嫩芽正把往事长成明天的形状,就像他当年埋下的种子,终会在远方长成连天绿荫,让看树的人望见光阴的去向。而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答案,正在新抽的枝芽里,悄然生长,终将在某个远方,长成遮天蔽日的绿荫,让所有仰望它的人,看见未来的形状。
(作者系马克思主义学院2023级学生)